四月初九,晨鐘破曉,渾厚悠長的鐘聲在咸陽貢院上空回蕩,瞬間驅(qū)散了黎明的最后一絲靜謐。這鐘聲并非來自古舊的青銅鐘,而是懸掛于貢院中心鐘樓內(nèi)一口以新法鑄造的巨大鐵鐘所發(fā),其聲洪亮沉雄,遠播十數(shù)里,象征著帝國選材大典的莊嚴開啟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
三聲鐘響,余韻未絕。貢院各處號舍的門幾乎在同一時間被推開。早已起身整裝的士子們,如同聽到號令的士兵,紛紛涌向連接號舍區(qū)與考場的寬闊水泥主道。他們大多身著深色或素色的深衣,頭戴同色的方巾或介幘,竭力保持著士人的儀態(tài),但急促的步伐和緊抿的嘴唇,仍泄露了內(nèi)心的緊張與期待。無人交談,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屏息的肅穆,只有無數(shù)腳步踏在堅硬路面上的沙沙聲匯成一片低沉的潮音。
主道盡頭,便是由數(shù)座巨大水泥殿堂組成的考場區(qū)。每一座殿堂大門上方,都懸掛著醒目的木牌,以碩大的新秦書字體寫著考試科目:“秦律”、“農(nóng)?!?、“水利”、“算學(xué)”、“兵法”、“匠造”、“商學(xué)”、“武科”、“奇策”。每個考場入口,都有數(shù)名禮部官員和表情冷峻的禁軍士兵把守。
“諸生肅靜!”一名身著禮部緋袍、頭戴進賢冠的中年官員立于“秦律”考場門前的高階上,聲音洪亮,壓過了所有細微的嘈雜,“奉陛下諭旨,科考乃帝國掄才大典,為國求賢!爾等手持號牌,驗明正身,依序入場!入場后,按號牌所示座位號對號入座!考桌之上,筆墨紙硯皆已齊備,更有陛下親諭活字印刷之試卷及草稿紙!不得攜帶任何書冊、字條入內(nèi)!不得交頭接耳!不得左顧右盼!若有夾帶、舞弊、喧嘩、擾亂考場者——”官員的聲音陡然轉(zhuǎn)厲,目光如電掃視全場,“輕則逐出考場,剝奪功名,永不錄用!重則交由刑部,依律嚴懲!勿謂言之不預(yù)!”
隨著這嚴厲的宣告,考場大門轟然洞開。士子們深吸一口氣,握緊手中號牌,魚貫而入。入門處,有吏員仔細核對號牌姓名相貌,確認無誤后,方予以放行。門內(nèi),又是另一番景象:殿堂極高闊,以水泥巨柱支撐穹頂,四面高窗鑲嵌大塊玻璃,光線充足,亮如白晝。一排排、一列列嶄新的考桌整齊排列,如同等待檢閱的軍陣。每張考桌上,果然如官員所言,一方硯臺、兩支兼毫筆、一塊松煙墨、一疊質(zhì)地均勻的雪白竹紙擺放得整整齊齊。最引人注目的,是考桌中央那一疊同樣以雪白紙張印制、散發(fā)著新鮮墨香的試卷,以及旁邊厚厚一沓用于打草稿的紙張。
“天佑大秦!陛下圣明!”不少寒門士子看到如此充足且精良的文具紙張,尤其是那工整清晰的活字印刷試卷,心中激動難以言表。這省卻了多少寒窗苦讀時因陋就簡、自制筆墨的艱辛!更杜絕了因考官手抄題目字跡不清而產(chǎn)生的無謂爭議。僅此一項,便顯露出朝廷對此次科考的極度重視與力求公正的決心。
劉邦捏著自己的號牌,上面刻著“劉季-農(nóng)桑-丁字考場-玄列七號”。他跟著人流找到丁字考場,尋到自己的位置坐下。手指撫過光滑的玻璃桌面,又翻了翻那厚實的試卷,入手沉甸甸的。試卷首頁抬頭是醒目的“大秦始平元年春闈-農(nóng)??啤弊謽?,下方印著考生姓名籍貫處留白,顯然是待考生自行填寫。考題內(nèi)容并非預(yù)想中要求引經(jīng)據(jù)典、歌功頌德的華麗辭賦,而是一條條清晰分列的問題:
一、今有田百畝,若全種新推之“占城稻”,已知其畝產(chǎn)較關(guān)中舊稻種約高三成,且生長期短二十日。然此稻需水較舊種為多。若遇關(guān)中常見春旱少雨之年,當以何法保其收成不減?(試舉二策,并簡述其理)
二、工部新頒“曲轅犁圖樣”于此(試卷下方附有簡單的線條圖示)。較之舊式直轅長犁,此犁優(yōu)勢何在?尤其于小戶農(nóng)家或山田、坡田耕作時,其便宜之處為何?
三、今有粟米倉儲,因地氣返潮,底層粟米霉變。霉變粟米有何特征?若欲預(yù)防此弊,倉廩營造選址及構(gòu)造上,當遵何法?陛下新頒《積粟令》中,對此有何明確規(guī)定?
四、漚肥之法,農(nóng)家皆知。然陛下推廣之“堆肥新法”,強調(diào)分層堆積秸稈、糞尿、草木灰及淤泥,并需定時翻堆通氣。此法較舊法,肥效增益之關(guān)鍵何在?
……
劉邦粗粗掃了一遍,眼睛頓時亮了!這些題目,哪里是在考什么掉書袋?分明是在問他這個在鄉(xiāng)里摸爬滾打、帶著一幫兄弟種地糊口(兼帶偷雞摸狗)的“老農(nóng)”最熟悉的事情!什么占城稻抗旱?不就是多挖溝渠引水,或者學(xué)南邊人搞點水車嘛!曲轅犁的好處?那玩意兒在泗水郡時他就用過,輕巧好掉頭,一個人一頭牛就能伺候坡地,比那笨重的長犁強太多了!防霉變?通風(fēng)干燥唄!堆肥要翻堆?不翻堆里面漚爛了不發(fā)熱,哪來的好肥力?
“嘿嘿,蕭何那小子天天捧著《秦律簡釋》,曹參念叨著新農(nóng)具,還真沒白聽!”劉邦心中大定,一股熟悉的市井狡黠和務(wù)實勁頭涌了上來。他舔了舔毛筆尖,毫不猶豫地在姓名籍貫處寫下“泗水郡沛縣劉季”幾個歪歪扭扭但尚算清晰的大字,然后對著第一題,略一思索,便在那雪白的草稿紙上刷刷寫了起來:“策一:深掘陂塘蓄春雨,旱時引灌…策二:引用龍骨翻車,引河水溝渠之水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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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壁不遠,蕭何端坐在“秦律”考場內(nèi),氣定神閑。他的試卷題目更是直指核心:
一、陛下新政:凡民有爭訟,可越級至郡“直訴院”陳情,郡守須親自或委派得力官員十日內(nèi)受理初查。此制意欲革除舊弊為何?若某縣令阻撓其治下百姓赴郡直訴,當依《吏律》何條懲處?
二、商賈販運,新頒“馳道令”有載:持有效驗傳之貨殖,馳道沿途驛站需優(yōu)先保障其車馬停駐、草料補給,不得無故刁難或索取規(guī)費。若有驛站吏員違令,商賈可向何司呈告?該司須于幾日內(nèi)查實回復(fù)?
三、工部督造之官營作坊,新行“匠籍等第制”。匠人按其手藝、所制器物之精良與多寡,可積功升等。不同等第,其月俸、授田額及子弟入官學(xué)之優(yōu)先權(quán)皆有不同。此制立意,重在激勵何等?
四、案例析斷:某甲于咸陽西市新設(shè)“四海貨?!?,售販蜀錦、齊紈。開業(yè)三月,生意興隆。然有舊商行東主乙,嫉其利,買通市掾小吏,誣告甲貨棧所售蜀錦乃以次充好,并勾結(jié)游俠數(shù)人于市集散布流言,致甲貨棧聲名受損,客源銳減。甲訴至咸陽令署。問:乙及市掾小吏、造謠游俠各犯何罪?當如何論處?(請援引具體律條)
蕭何提筆蘸墨,嘴角露出一絲沉穩(wěn)的笑意。這些題目,緊扣陛下登基以來頒布的各項新政律令,直指吏治、商業(yè)、匠造等領(lǐng)域的積弊與革新方向,沒有一道是空談虛理。尤其是那案例題,簡直是將他在沛縣做吏時處理過的類似糾紛,搬到了帝都的舞臺上!他略一沉吟,便在草稿紙上條分縷析,援引律令,字字鏗鏘:“乙犯‘商賈同業(yè)相嫉,行賄構(gòu)陷’罪,依《雜律》第二十四條,當罰沒其商行貨值之半,徒三年…市掾小吏犯‘受贓枉法,誣陷良善’罪,依《吏律》第九條,黥面,奪職,流三千里…游俠犯‘造謠生事,擾亂市易’罪,依《盜賊律》附例,首犯杖一百,枷號示眾十日,從犯各杖八十…”
“算學(xué)”考場內(nèi),氣氛則顯得更為凝滯。試卷上那些以活字清晰印制的題目,如同天書般難住了不少皓首窮經(jīng)、只知背誦《九章》章句的老儒生。
一、今有圓材埋于壁內(nèi),不知大小。以鋸鋸之,深一寸,鋸道長一尺四寸。問:徑幾何?
二、今有堤,下廣二十尺,上廣八尺,高十尺,袤一百三十尺。秋程人功七百尺,問:總用功幾何?若征夫千人,幾日可成?
三、今有粟一斛,舂之為糲米七斗。問:若欲得糲米八百九十石,需粟幾何?又有春錢(加工費)每舂一斛粟,付錢五文。問總需錢幾何?
四、今有善行者行一百步,不善行者行六十步。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,善行者追之。問:幾何步及之?
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老考生,死死盯著第一題那個抽象的圓和切割線,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,嘴唇哆嗦著,反復(fù)念叨著“周三徑一,古率如此…”,卻無論如何也套不進這個具體的圖形。旁邊一個年輕些的考生,則飛快地在草稿紙上畫著輔助線,運用商高定理進行推算,筆尖劃過紙張發(fā)出沙沙的輕響。更有甚者,面對第三題那龐大的數(shù)字換算和簡單的乘法,竟也抓耳撓腮,顯然平日極少接觸實際錢糧計算。
而在“匠造”考場,景象又自不同??甲乐?,除了筆墨紙硯,竟還擺放著幾樣小物件:一截帶有榫卯結(jié)構(gòu)的小木塊,一個簡單的滑輪組模型,一些小塊的不同質(zhì)地的建材樣本。試卷題目更是令人耳目一新:
一、(結(jié)合桌上木塊)此榫卯結(jié)構(gòu),適用于何種連接?較之鐵釘連接,其優(yōu)勢與劣勢各為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