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弄村原本熱鬧的村道上,青壯年的身影少了大半。合作社的大棚里,只剩下幾個五六十歲的老把式,動作慢,但更仔細(xì)?;ブM的工作間,編織的主力變成了五六十歲的婦女,她們手上忙著活計,嘴里念叨著在外的男人或兒子。
第一批出去的四十七人,去了省城的建筑工地。第二批三十人,跟勞務(wù)公司去了長三角的電子廠。第三批還在登記,準(zhǔn)備去新疆摘棉花——波罕叔帶隊,他說自己年輕時去過,認(rèn)得路。
村委會門口貼了張紅紙,上面用工整的毛筆字寫著外出人員名單,后面跟著聯(lián)系電話和務(wù)工地點。每天傍晚,都有老人或婦女站在紅紙前,手指頭顫巍巍地點著某個名字,嘴里念念有詞。
余慶把這張紅紙拍了照,發(fā)在工作群里,附了一句:“在外的人,別忘了家里有人惦記。”
最先回消息的是巖保,發(fā)來一張照片:灰蒙蒙的工棚,十幾個漢子擠在通鋪上,對著鏡頭咧嘴笑。文字是:“余書記,今天扛了一天水泥,掙了二百六。累,但踏實?!?/p>
接著是波巖溫的表弟,在電子廠流水線上發(fā)來視頻:整齊的流水線,統(tǒng)一的工裝,年輕人眼睛里帶著新奇和疲憊?!坝鄷?,這里管吃住,就是站得腿疼?!?/p>
每一條消息,余慶都仔細(xì)看,然后回復(fù):“注意安全,按時吃飯,有事打電話?!?/p>
他知道,這些離鄉(xiāng)的人,把芒弄村的希望背在了肩上。
村里剩下的,是真走不動的人了。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八十三個,十二歲以下的孩子有四十七個,還有十幾個因為身體原因沒法外出的。合作社原本三十多個勞動力,現(xiàn)在只剩十一個,還大多是半勞力。
“余書記,這菜……還種嗎?”老巖支書看著空了一半的大棚,愁得直嘆氣。
“種,但不能像以前那樣種了。”余慶說。
他把陳明和劉雨叫來開會。兩個農(nóng)科院的研究生駐村一個月了,皮膚曬黑了不少,但眼睛亮晶晶的——他們是真的想把論文寫在大地上。
“陳明,你上次說,咱們村的紅米老品種,還記得嗎?”
陳明推了推眼鏡:“記得!我做了土壤檢測,那片靠山腳的梯田,pH值、有機(jī)質(zhì)含量,都特別適合種紅米。而且紅米抗逆性強(qiáng),病蟲害少,基本不用化肥農(nóng)藥?!?/p>
“產(chǎn)量呢?”
“比雜交稻低,但價格高?!眲⒂杲舆^話,“我查了資料,市場上有機(jī)紅米能賣到十五到二十塊一斤。而且咱們這個品種是祖?zhèn)鞯模泄适?,可以做特色品牌。?/p>
余慶和老巖支書對視一眼:“就種紅米?!?/p>
轉(zhuǎn)型的決定做得很艱難。合作社開了三次會,留下的老人們意見不一。有人擔(dān)心:“紅米多少年沒種過了,萬一絕收了怎么辦?”有人算賬:“種菜一畝地能掙四五千,種紅米能掙多少?”
余慶沒急著說服。他請陳明和劉雨做了詳細(xì)的種植方案,又聯(lián)系了縣農(nóng)業(yè)局的老專家,拿到了技術(shù)支持承諾。最重要的是,他算了一筆明白賬:
“種菜需要化肥、農(nóng)藥、大棚、人工,現(xiàn)在化肥進(jìn)不來,人工不夠用,種不了。紅米只要種子、農(nóng)家肥、除草,這些咱們都有。一畝紅米,就算只收三百斤,按十五塊一斤算,是四千五百塊??鄢杀?,凈掙三千五。而且——”他頓了頓,“紅米種下去,能管一年。咱們這些老人,慢慢干,能干下來?!?/p>
這筆賬算清楚了,老人們點了頭。
九月最后一周,芒弄村的梯田里,出現(xiàn)了一幅久違的畫面:老人們彎著腰,在重新修整的田埂間插下一簇簇紅米秧苗。秧苗是波罕叔從后山找回來的老種子育的,顏色比普通稻秧深,帶著一抹暗紅。
余慶也下了田。他脫了鞋襪,卷起褲腿,踩進(jìn)還有些涼的泥水里。老把式們教他:“余書記,手要輕,根要深,間距要勻?!彼麑W(xué)得很認(rèn)真,但動作笨拙,惹得幾個老人直笑。
“笑啥?”老巖支書瞪他們,“余書記拿槍的手,現(xiàn)在來拿秧苗,容易嗎?”
“不容易,不容易?!崩先藗兠φf,但笑容還在臉上。
陽光下,一片片紅米秧苗在風(fēng)里輕輕搖晃。陳明拿著儀器在田埂上走,記錄著數(shù)據(jù)。劉雨蹲在水渠邊,查看水質(zhì)。一切都慢了下來,但很扎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