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過新換的玻璃窗灑進來,空氣中還隱約飄著油漆的味道,和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。
這是診所修繕后重新開張的第一天。
市政部門的效率出奇地高,不到兩天,就把被打碎的玻璃。被弄臟的墻壁全都修復如初,連地板上的血跡也全都洗去,仿佛那夜的槍聲與血光只不過是一場夢。
但有些東西,是看不見,修不好的。
俞琬獨自坐在空蕩蕩的診療室里,雙手捧著那個印著淡藍小花的舊搪瓷杯,茶水的溫熱傳遞到掌心,她需要這實實在在的觸感,來確認自己還存在于這個看似恢復正常的世界里。
真的…恢復正常了嗎?
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飄向窗外去。
洛塔爾上尉拄著拐杖,一動不動矗立在崗亭旁,花白頭發(fā)在晨風里顫動著,自從他前天從醫(yī)院回來,不說話,也不怎么動,整個人就像被抽走了魂。
那個總是憨厚咧著嘴笑,那個會驕傲地展示他的草編兔子逗她開心的老人,那個總搶著幫她搬重物,嘟囔著“這種重活不該讓珍珠小姐動手”的老人…
消失了。
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,每次視線相遇,都會像被鞭子抽到一樣低下頭,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愧疚。
俞琬知道,他把那晚的一切都歸咎于自己的“失職”。她試過像往常一樣遞上一杯熱咖啡,試過對他微笑,想告訴他沒關系,不是他的錯,但他躲閃的目光像是一堵墻,把所有安慰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。
“珍珠小姐,我…對不起…”他昨天囁嚅著說的話,還在她耳邊回響,纏得她心口發(fā)悶。
她輕輕嘆了口氣,強迫自己收回目光,低下頭來。
視線無可避免落在了診療臺邊緣,那個新安的物件上。
緊急報警按鈕。
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屬盒子,泛著啞光,不像診所里任何一件醫(yī)療器具,而那個按鈕閃爍著猩紅色的光點,像一只眼睛,正一瞬不瞬凝視著她。
記憶被拉回到四天前,那時她還在收拾小診所的一片狼藉,幾個黑皮大衣便拿著這個盒子大步進來,看架勢,徑直就要往她二樓的臥室去。
“不行的,絕對不行的!”
當時她撲過去攔在了門口,淚水在眼眶打著轉,幾乎是哭著哀求,把能想到的理由都說了個遍:“長官,求求你們了,我…我睡覺輕,有亮光有東西會睡不著的…”
“放在樓下一樣的,真的有危險我跑下來很快的…”
“放在這里,病人看到了,也會覺得安心,對不對?”
她手指死死摳著門框,軟磨硬泡,才讓那些面無表情的男人勉強點了頭,將這個“眼睛”釘在了這里。
她贏得了一場小小的“勝利”,保住了最后那方領地,至少樓上還是完全屬于她的。
可看著他們把那個黑色盒子用螺絲固定在診臺邊上的時候,她沒來由覺得,一條無形的鎖鏈也同時被拴在了她腳踝上。
而鎖鏈另一端,穿過巴黎交錯的街道,越過塞納河,徑直通往福煦大道那個在巴黎人竊竊私語中“吃人不吐骨頭”的地方。
蓋世太保最愛用的監(jiān)視手段,她是從很多人口里聽到過的,他們會把竊聽器偽裝成壁燈,甚至藏在畫框后面。
現在的世道,他們該是最忙的,她實在不相信君舍會為著和克萊恩那點微薄的“同窗情誼”那么大發(fā)好心。
她更不知道這到底是真的報警按鈕,還是什么更可怕的東西。
越這么看著,那猩紅的小點就像燒紅的炭,灼著她的視線…某一刻,這只“眼睛”和夢魘里出現的那一雙,竟又莫名重合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