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劍來 第2000節(jié)（第4頁）

道觀實在太小，以至于只有這個叫洪淼的道觀住持，是觀內(nèi)唯一擁有道士度牒的正式道官，而洪老觀主還是個外鄉(xiāng)人，事實上往上推個三百年，歷代道觀住持，就都是外鄉(xiāng)道士了，只要任期一到，就會毫不猶豫離開此地，將來這邊當(dāng)差，坐冷板凳，視為畏途，實在是這地方，天地靈氣太過稀薄，就不是個適宜修行的地方。想要成為道官，以及成為了道官如何升遷，說簡單也簡單，一靠境界，成為練氣士，二靠學(xué)問，也能夠授箓，三靠家世，只要肯花錢，終究是有門路可走的。那么一座道觀，也是差不多的光景，故而各郡道觀，往往是大道觀越來越規(guī)模宏大，香火鼎盛，小道觀越來越香火冷落，難以為繼，而這靈境觀，就是個三不靠的?？可降故强可?，只是在這平原地界，可憐道觀，就杵在一個孤零零的小山包上邊，幾十步山路，就能登頂。

次一等的科舉，也是差不多的年景，別說進(jìn)士老爺了，最近兩三百年，就連舉人都沒有一個。至于到底是兩百年還是三百年，誰還去記這個呢，反正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。也不曉得，甭管是道官，還是科舉，到底哪天才能破了天荒。

其實靈境觀的現(xiàn)任觀主洪淼，年紀(jì)不小了，雖說看著不過甲子歲數(shù)，實則將近百歲高齡，卻還只是個候補(bǔ)道官，只是這種事情，家丑不可外揚(yáng)，自己心里有數(shù)就是了。一般俗稱為觀主的住持道士，是不論大小，每座道觀都會有的。但是方丈，卻不是常設(shè)職務(wù)，而且有些方丈，會兼任數(shù)座道觀。必然都是一國之內(nèi)的得道高真了，那種能夠瞧見皇帝陛下的高人。

按照道觀老人們的某個老說法，咱們道教，宮觀廟庵皆有，唯獨不稱寺，此外道觀的方丈老爺，與那西方佛國是通用的，就像那十方叢林與子孫叢林的兩個說法差不多，僧道都有差不多的規(guī)矩。當(dāng)然了，方丈一說，還是在僧人那邊更為流傳，但是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，咱們不也爭來了“道士”稱呼？可要說道觀里邊有年輕人刨根問底，“道士”？咱們不是一開始就是道士了嗎？那么就肯定要挨句怒斥了，你知道什么，這等秘事內(nèi)幕，以后等你家祖墳冒青煙，當(dāng)了道官老爺，自然就曉得了。

而所謂的靈境觀“老人們”，其實就是兩人，當(dāng)然都是沒有道牒的，一個是兼差的廟祝，據(jù)說是因為祖上拿出幾畝良田給了道觀，才來這邊領(lǐng)份薪水，畢竟蚊子肉也是肉。外加一個典客“道士”，也是兼了知客的，至于洪老觀主，更是能者多勞，就連賬房執(zhí)事的打算盤差事，一向都是老觀主親力親為。

一國諸郡，大小道觀，幾乎都是官方建造，能夠比拼的，其實就三件事，是否“敕建”，唯有帝王御賜，山門匾額上邊才有“敕建”二字。再就是道官數(shù)量多寡，以及供養(yǎng)，也就是香火旺不旺，大香客多不多，善男信女多不多。在青冥天下，叢林廟，要更為規(guī)模宏大，道官眾多，因為名義上屬于天下所有道眾共有，并無私產(chǎn)。從某種意義上說，可以理解為全部歸屬白玉京就是了。

今天一大早，洪觀主就又去山下散步了，山外積雪深重，風(fēng)景倒是不錯的，老道士雙手負(fù)后，身形佝僂，緩緩登山，滿臉愁容，長吁短嘆。

窮鄉(xiāng)僻壤，出個正兒八經(jīng)的道官老爺，實在是比登天還難吶。

道觀小到只要推開大門，就能瞧見主殿，除了鐘樓鼓樓，連個兩層建筑都沒有啊。

實在是窮啊，富人有千百種好活法，窮人唯有一種苦過法。

潁川郡下轄五個縣，官府建造的道觀總計三座，照理說，靈境觀再不濟(jì)，也不該只有這么點香火，問題在于人比人氣死人，貨比貨就得丟，只說隔壁縣的那座道觀，運(yùn)道好，祖上闊過，建了一座邱祖殿，據(jù)說珍藏供奉著朝廷御制刊刻的一部道藏，所以本縣香客，寧肯走遠(yuǎn)路，都要去那邊燒香。

洪老觀主最近幾年，一直心心念念的，就是哪天能夠幫著靈境觀建造出一座財神殿。

所以道觀里邊的年輕人，聽說老觀主睡覺說夢話，都掛念著這么件事呢。

連同觀主洪淼在內(nèi)，“常住道人”，總共就只有六個人，因為名義上頂著個廟祝身份的劉方，并不住在山上。

洪淼走入道觀，發(fā)現(xiàn)只有管著灶房的典客常庚，至于其余幾個，不去管了，不日上三竿就是絕不起床的，就沒一個是手腳勤快的，院內(nèi)這個老人先前敲過了晨鐘，估摸著是閑著也沒事做，觀內(nèi)木炭是有定額的，就在那邊掃地，見著了老觀主，懷抱掃帚，打過招呼，輕輕跺著腳，低頭搓手呵氣。道觀小，唯一的好處，就是官銜多，想要隨便挑。常庚年輕時候，是靈境觀為數(shù)不多的大香客，翻賬簿一算，給了道觀差不多三百多兩銀子，還贈予道觀不少書籍，當(dāng)然常庚堅持說是借給道觀的，最少值個七八十兩銀子，就這么一筆前任觀主留下的爛攤子糊涂賬，使得后來家道中落了的常庚，得以帶著個窮親戚，來這邊混口飯吃，不然撈個每月可以領(lǐng)薪水的“常住道人”身份，也是不什么簡單事，一縣之內(nèi)，想要托關(guān)系進(jìn)入靈境觀的人，不在少數(shù)。

洪淼與常庚點頭致意，去主殿里邊轉(zhuǎn)了一圈，又跨出門檻，去道觀大門口那邊站了一會兒，返回院內(nèi)，常庚一張皺巴巴的臉龐硬生生擠出個笑臉，問道：“洪觀主，是在等人呢？”

洪淼笑著搖頭，開始在院內(nèi)步斗，常庚就拖著掃帚站到一旁去，陸陸續(xù)續(xù)的，從一邊屋子里邊，走出三個年輕人，雙手都插在棉布道袍里邊，縮著肩膀，打著哆嗦，呼出大口大口的霧氣，看著觀主在那邊瞎逛，看多了，著實沒啥興趣，就各忙各的去了。山上開辟出幾塊不相鄰的菜園子，至于屬于道觀的私產(chǎn)田地，倒是有個十幾畝，大半都是縣衙那邊劃撥出來的，終究是轄境內(nèi)的一棵獨苗，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斷了香火。

最后一個走出屋子的，是個睡眼朦朧的少年，模樣只能算是端正，一樣是低頭哈腰，雙手插袖，大冬天的，是下雪很冷化雪更冷的天氣，他們身上穿著的所謂道袍，御寒不御寒的，湊合著對付吧。少年先與常庚喊了聲常伯，老人笑著點頭致意，其實道觀掃地一事，還有晨鐘暮鼓兩份差事，本該都是少年的差事，老人就幫著做了，但是幾個年輕人輪流做的倒馬桶，就免了，你小子也不是啥金貴少爺，有錢公子哥，自個兒做去。

等到洪淼步斗完畢，名叫陳叢的少年這才喊了聲洪觀主。

洪淼還只是點點頭，平時對這一老一少，也沒什么好臉色，好吃懶做談不上，但是他們倆跟其余幾個，一般德行，能偷懶絕不主動攬活，實在是讓洪淼喜歡不起來。

之后就是枯燥乏味的晨課，除了少年勉強(qiáng)還算認(rèn)真，有兩個王八羔子，就在那邊搖頭晃腦，順便小雞啄米。

除了陳叢，三個年輕人，分別名叫馬重，土膏，林?jǐn)d。

其中馬重跟廟祝劉方又是親戚，他娘的，又是個走關(guān)系進(jìn)來的，因為私底下劉方承諾再過個幾年，愿意再給靈境觀兩畝田地，至于幾年到底是幾年，洪淼也懶得追問了，反正自己卸任之前，如果劉方還是沒有跟道觀這邊交割地契，就一起卷鋪蓋滾蛋。

馬重這家伙，早就想好自己的道號了。年少時上過學(xué)塾，喜歡看書，課業(yè)馬虎，總喜歡偷摸去隔壁道觀的廟會那邊湊，就為了看那些廟會路邊攤的雜書，連環(huán)畫，志怪傳奇，公案小說，煙粉靈怪，都舍得花錢。約莫是看書把腦子給看傻了，馬重一直懷揣著某個癡人說夢的妄想，時不時就問觀主洪淼，你老人家，是不是那種書上說的那種世外高人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