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以晁樸傳道授業(yè)解惑的一個奇怪習慣,就喜歡是讓自認學有所成的弟子,不管年紀,大可以模仿那些學塾教書匠,或在學塾為他人拆解道理,或是在書房先說服自己,以理服人先服己。
在林君璧偶爾沉思不語的間隙,晁樸便會說些題外話,他們先生學生之間,還不至于為此分心離題。
這位在邵元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,高冠博帶,相貌清癯,手捧一柄雪白拂塵,搭在手臂上。
關鍵是老人顯得十分儒雅隨和,半點不像一位被皇帝放心授予國柄之人,更像是一位悠游林泉的清談名士。
晁樸微笑道:“那文圣的三個半嫡傳弟子,勉強能算四人吧。當然如今又多出了一個關門弟子,隱官陳平安。我儒家道統(tǒng),大體分出六條主要文脈,以老秀才這一脈最為香火凋零,尤其是其中一人,始終不承認自己身在儒家文脈,只認先生,不認文廟道統(tǒng)。而這四人,因為各有氣度,曾經(jīng)被譽為春夏秋冬,各占其一。”
老儒士娓娓道來,“無論是誰,與齊靜春相處,都會如沐春風。”
林君璧問道:“聽聞齊先生成為書院山主之前,脾氣其實也不算太好?”
自家先生能夠直呼齊靜春名諱,林君璧卻要敬稱一聲齊先生。哪怕是師徒相處,林君璧也不愿逾越規(guī)矩。
晁樸笑道:“春寒料峭,凍殺年少?!?/p>
老人隨后說道:“讀書人平易近人,講理守禮,又不是當個好好先生。書生意氣,風骨一物,豈會是一灘稀泥。”
“那劍仙左右,如炎炎夏日,容易給人酷暑之感,文圣一脈的外人,實在難以親近。左右治學耿直,不近人情。后來轉去練劍,一個不小心,便劍術冠絕天下了。沒什么道理好講?!?/p>
“那個被老秀才稱呼為傻大個的,真名始終沒有定論,哪怕是文圣一脈的師兄弟,也習慣稱呼他為劉十六,當年此人離開功德林,就不知所蹤。有說他是年紀極大的十境武夫,也有說是位鬼魅之身的仙人,甚至與那位最得意,都有些淵源,相傳曾經(jīng)一同入山采藥訪仙,關于此人,文廟那邊并無記載。約莫是早先寫了,又給老秀才偷偷抹掉了。”
“此人言語不多,是文圣一脈最沉默的人,一些個說法,多是阿良外傳,信不得。秋風肅殺,此人唯一一次出手,就惹下一樁天大的風波,不過此事最后還是老秀才出面,真不知該說是收拾爛攤子,還是捅出更大的婁子,使得一座山岳下沉。不過浩然天下如今只知后事,不太清楚真正的起因了?!?/p>
林君璧聽到這里,疑惑道:“這么一號深藏不露的人物,驪珠洞天墜落時,不曾現(xiàn)身,左劍仙趕赴劍氣長城時,依舊沒有露面,如今繡虎鎮(zhèn)守寶瓶一洲,好像還是沒有半點消息。先生,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?”
晁樸點頭道:“所以有傳聞說此人已經(jīng)去了別座天下,去了那座西方佛國。”
林君璧神色古怪,那阿良曾經(jīng)一次大鬧某座書院,有個膾炙人口的說法,是奉勸那些君子賢人的一句“金玉良言”:你們少熬夜,僧人譜牒不容易拿到手的,小心禿了頭,寺廟還不收。
晁樸一揮拂塵,換了手臂,笑道:“阿良能夠跟文圣一脈走得太近,最早的時候,爭議不小。三四之爭落幕后,阿良就去了劍氣長城,未嘗沒有大失所望的意思在其中?!?/p>
老儒士然后說到了那個繡虎,作為文圣昔年首徒,崔瀺,其實原本是有望成為那‘冬日可親’的存在。
書院山主,學宮祭酒,中土文廟副教主,最終成為一位排名不低的陪祀文廟圣賢,按部就班,這幾個頭銜,對于崔瀺而言,易如反掌。
最重要的是崔瀺此人,與文廟之外的眾多勢力,關系極好。
與武帝城城主下出彩云譜,跟郁家老祖是忘年交、棋友,本命字為‘水’的那位書院山主,同時還是劍仙,還有白紙福地的小說家老祖等等……其實都由衷認可崔瀺此人的學識、人品。只不過后來非議洶洶,大勢所趨,加上崔瀺也不是那種喜歡呼朋喚友的人,就使得崔瀺愈發(fā)沉寂,直到天翻地覆、山河變色之際,崔瀺才重新闖入天下視野,哪怕想要對其視而不見,都很難了。
比如晁樸,就對崔瀺很不順眼,恨不得崔瀺就乖乖老死于大驪一國國師的位置上,如今崔瀺幫助大驪占據(jù)一洲,阻滯妖族北上寶瓶洲,晁樸佩服歸佩服,只是認可此人的學問深邃、算計深遠,不等于晁樸能夠接受崔瀺的欺師滅祖。甚至晁樸一直將崔瀺的倉促推出事功學問,再到叛出文脈,視為文圣一脈由盛轉衰的那個關鍵轉折點。
只不過晁樸亦是一國國師,反而比一般讀書人,更加不得不承認,崔瀺的事功學問,在那寶瓶洲,推行得可謂極致了。
山上山下,一洲之地,確實盡在崔瀺掌握中。
晁樸輕聲感嘆道:“冬日宜曬書。人心陰私,就這么被那頭繡虎,拿出來見一見天日了。不如此,寶瓶洲哪個藩國,沒有國仇家恨,人心絕不會比桐葉洲好到哪里去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