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笑道:“這就當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觀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報酬了?”
酡顏夫人嫣然笑道:“沒問題!”
天下草木花卉精魅,祖師堂其實就只有一座啊。
陳平安雙手籠袖,走上山頂,“梅凈,是叫這個名字,對吧?”
酡顏夫人神色微變,笑容牽強起來。
梅凈是酡顏夫人在避暑行宮秘檔上的真名,她的妖族真名。
要想在倒懸山,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,開辟出一座梅花園子,她豈能不自報真名。
陳平安說道:“返回浩然天下,衣錦還鄉(xiāng),云游四方,作何感想?”
在倒懸山,酡顏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,擔(dān)任梅花園子的幕后主人,都不敢離開園子。
如今卻是當了龍象劍宗的記名供奉,公認是陸芝的好友,落魄山的記名客卿,如今與邵云巖作伴,浩然九洲何處不敢去。
酡顏夫人頓時心弦緊繃,反復(fù)思量,自從騰空一座梅花園子,交予劍氣長城,與那頭隱匿極深、化名“邊境”的飛升境大妖,徹底劃清界線,選擇主動跟隨陸芝,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,在南婆娑洲齊廷濟創(chuàng)建的龍象劍宗,擔(dān)任供奉,前不久給雨龍宗擔(dān)任客卿……怎么思量都沒有半點越界之舉啊,再說了,秋后算賬葛藤禪,也不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一貫作風(fēng),別的不說,陳平安做事情還是很爽利的。
陳平安說道:“人有心結(jié)樹有疤,浩然天下,或者說浩然天下的練氣士,尤其是譜牒修士,在你心中,就是一個疤。”
酡顏夫人小心翼翼說道:“我已經(jīng)釋然了,隱官大人不必擔(dān)心我會在這邊與誰不依不饒,繼而給龍象劍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?!?/p>
歲月悠悠,反正當年為難她的那撥練氣士,也沒剩下幾個了。
陳平安說道:“不要跟這個世界達成和解,每一次所謂的和解,是自欺欺人,就是委屈,委屈永遠是委屈,不會減少絲毫的?!?/p>
“只說我自己的一點見解,要小心翼翼,偷偷摸摸,悄悄拆解這個世界,首先就得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,了解很多人會什么會說那樣的話,做那樣的事。其實這一點,酡顏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。貧時靠狠窮靠忍,至于等到下下人翻身變成上上人,會不會變本加厲報復(fù)這個世界,到底是一門心思報復(fù)曾經(jīng)的惡意,還是報答當年的某些善意,或者兩者兼有,人各有志吧,都可以理解?!?/p>
說到這里,陳平安笑道:“與我關(guān)系親近與否,能否稱之為朋友,你其實不必用丟幾瓣橘子皮來試探,要不是暖樹需要收拾屋子,而且暖樹絕對不會讓我代勞,我才懶得管你?!?/p>
酡顏夫人赧顏一笑,“隱官大人,是我畫蛇添足了?!?/p>
陳平安說道:“齊廷濟有自己的野心,而且很大,他還是一個極端追求思路縝密、行事嚴謹?shù)娜耍瑩Q句話說,就是個有強迫癥的,有潔癖,只是他一直隱藏很好,以前在劍氣長城管著一個家族,環(huán)境逼仄,由不得他流露天性,舒展手腳,如今變成了宗門,在南婆娑洲一家獨大,所以這個特點會逐漸擴大、顯露出來,何況你在齊廷濟眼中,是有個標價的,這句話說得很難聽,而且也有背后說人是非的嫌疑,但我不希望龍象劍宗,將來因為你,因為某件事,導(dǎo)致陸芝跟齊廷濟翻臉,大好局面,付諸流水。不管別人怎么看,只說我,在某種意義上,是將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,都視為劍氣長城的香火延續(xù)。”
“陸芝有自己的劍道追求,分心與人問劍,非她所愿,她不喜歡想太多,出手太重,容易不留余地。浩然天下從來委屈不了陸芝,但是陸芝就你這么個朋友,她一旦為你遞劍,只會更重。文廟的規(guī)矩,陸芝是不太在意的,但是以后百年內(nèi),文廟約束大修士,只會越來越嚴格。這不是在危言聳聽,就像我自己,因為某件謀劃,先前就做好了上下兩宗被文廟封山百年的心理準備,然后我自己還得被禮圣丟去跟劉叉作伴一甲子、百來年的樣子,每天練練劍釣釣魚?!?/p>
“邵云巖境界不夠,雖是劍仙,卻不擅長與人廝殺,況且他志不在劍道登頂,以前是,以后亦然。”
“要我說啊,我們邵劍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,醉后添杯不如無,渴時飲水甘如露。老來身健百無憂,且作人間長壽仙。就這么兩個道理,一個如何為人處世,一個為何上山修道,都被他徹底想明白了,真正做好了。所以邵云巖也不合適為你出頭。”
酡顏夫人聽得愈發(fā)迷糊,陳平安你到底想要說什么?
陳平安說道:“彎來繞去跟你說了這么一大通,說得簡單點,其實就一句話,你最終能夠依靠的,始終是你自己?!?/p>
敢情道理前后,正的反的,大的小的,都給你陳平安一個人說了去。
酡顏夫人聽到這里,只覺得心都涼了,又添了個天大委屈不是?有你這么說理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