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讓小米粒騎在脖子上。
就像父親寵溺自己的親閨女一般。
小姑娘雙臂疊放在好人山主的腦袋上,圓圓的下巴擱放在胳膊上邊,瞇眼而笑,與好人山主說著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巡山途中,都瞧見了什么好玩的事情,比如路上有只大蟾蜍唉,它走的可慢啦。虛心亭附近,有喊不上名字的鳥雀搭了個窩。名字最長的那座涼亭,隔著三十六步路遠(yuǎn)的地兒,那些茶片快可以吃啦??上ЙJ猴桃還是小小的,雨下亭的一根紅漆柱子上邊,有人偷偷刻了字。喜鵲嘰嘰喳喳,經(jīng)常在枝頭報喜……
“哇,這么多新鮮事,也太有趣了吧。”
“那可不,有趣極了?!?/p>
大先生道鄰,住持北岳披云山的封正典禮,周國負(fù)責(zé)去往中岳掣紫山,閔汶和黎侯分別負(fù)責(zé)東岳磧山和西岳甘州山的封正儀式。
先前他們在落魄山只是小留片刻,道鄰很快就跟著魏檗去了山君府,商議典禮的流程,其中黎侯抽空去了一趟落魄山賬房,韋文龍激動得說話都不利索了。
陳清流和辛濟(jì)安一起離開落魄山,打算游歷一趟那座至今無主的秋風(fēng)祠。
新朋舊友都要離開,陳靈均很舍不得,這些日子每天兩頓酒跑不掉的荊蒿,則是假裝不舍得。
荊蒿的親傳弟子高耕,和劍修白登,還有那個道號銀鹿的鬼物,早在他們之前就已經(jīng)下山去了,可謂躲酒躲得正大光明。
一天兩頓酒,每次喝早酒,陳靈均都不會麻煩暖樹那個笨丫頭。
陳靈均一路送到了山門口,與荊老仙師約定,以后只要游歷流霞洲,肯定靨的恩人帶到了青峽島,瞧見了形容憔悴卻眼神熠熠的陳先生,他身穿棉袍,氣態(tài)溫和。曾掖還說了這個少年是如何畏懼顧璨,在這篇山水故事的開頭,跟酒無關(guān)。之后就是有陳先生住在隔壁,膽小懦弱的少年,便漸漸放下心來,遇到了一些跟書簡湖有關(guān)、卻很不書簡湖的人和事,鬼與債。在曾掖就要說到與那個來自黃籬山的姑娘,朱斂站起身,說稍等片刻,去酒窖拿了一壺酒過來,揭了泥封,遞給曾掖,曾掖喝著酒,也不知道是人喝酒,還是酒喝人,繼續(xù)說著故事,一直說到了自己去大驪京城,說到了大太陽底下的那場重逢,有個姑娘蹲著看書,書上的故事里,有個叫曾掖的膽怯少年,還有個可能到故事最后都不曾喜歡曾掖、也不知道曾掖喜歡自己、或者可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的的蘇姑娘。
喝到最后,酒壺都空了,曾掖還是在那邊仰頭喝酒。
朱斂搖晃蒲扇,輕聲說道:“少年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,想要再與心愛的姑娘重逢,需要找她等她一百年幾百年一千年,如果沒有找到,我相信少年就可以一直喜歡下去。但是世事就是這么奇怪,好像美夢成真,終于找到了心儀的姑娘,照理說,這是一件多難得的幸運(yùn)事啊,本該萬分慶幸才對,卻開始患得患失了,可要說傷感,好像又不至于撕心裂肺,覺得肯定不該如此,怎么可以這么人心不足呢,不該如此。細(xì)細(xì)碎碎,撓心撓肺,肝腸百結(jié)?!?/p>
“此般滋味,不是苦,是澀?!?/p>
“徹底忘記蘇姑娘,轉(zhuǎn)去喜歡如今的劉姑娘,覺得對不起前者。”
“長久眷戀著蘇姑娘,同時又喜歡劉姑娘,又覺得對不起后者?!?/p>
“只因為在你內(nèi)心深處,不得不承認(rèn),她們終究不是一個人了?!?/p>
“喜歡誰,不喜歡誰,同時喜歡誰,誰都不喜歡了,好像不管做什么,怎么都是個錯?!?/p>
“又不是那種喜歡揣著明白裝糊涂的人,既然明知是錯,又讓我們?nèi)绾文軌蛘嬲卜牌湫哪??!?/p>
朱斂笑問道:“曾掖,早知如此絆人心,你會后悔當(dāng)年遇見蘇姑娘嗎?會后悔這次去大驪京城嗎?”
曾經(jīng)的少年曾掖,如今的五島派掌門,毫不猶豫,使勁搖頭,“絕對不會!”
朱斂點點頭,“見到了,至少就放心了。至于某些新的遺憾,就長長久久,藏在心里好了。曾掖,聽到這里,你要是問我一句,難道就什么都不做嗎?那我就要反問你一句了,你當(dāng)真什么都沒做嗎?聽我的,再回京城一趟,五島派的事務(wù)就擱放個一兩年,兩三年的,到了京城,你唯一要做的,就是強(qiáng)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做,免得錯上加錯,否則人心就再難收拾了,在那邊找份普通老百姓的營生活計,興許某天答案,就自己跑到你的心里去了。”
曾掖點點頭,嗓音沙啞道:“我聽朱先生的,就這么辦?!?/p>
聽朱先生說了這么多,曾掖心里好受多了。
朱斂微笑道:“最后送你一句話,男女情愛一事,不要寄予有過高的期望,不要在自己心中全無希望?!?/p>
曾掖咧嘴一笑,“記住了。”
陳平安其實一直偷偷站在門外,豎耳傾聽,聽到這里,才悄然離去。
更遠(yuǎn)處還有個粉裙女童,陳平安豎起手指在嘴邊,然后與她笑著點頭,暖樹施了個萬福,腳步輕靈,去別處忙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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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了一趟北俱蘆洲東南商貿(mào)航線的風(fēng)鳶渡船,這天暮色里,緩緩?fù)?吭谂=嵌伞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