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在黑貓眼中,天井內(nèi)空無一物。
它放下爪子,抵住長凳,用眼神詢問這位昔年掌管人間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。
齊靜春選中了書童趙繇?
未必??赡軇偤孟喾?。
未必?不然齊靜春為何早早就開始叮囑趙繇,讓那個孩子注意要在平常處結(jié)善緣?
齊靜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規(guī)矩,他也不愿深究此事,擔(dān)心弄巧成拙,反而不美。
你選中了泥瓶巷的這個孤兒?
沒有。命薄如紙,他當(dāng)不起,我不劃算。之祠道友,信不信由你,從我傳授給他那門吐納術(shù)開始,他就已經(jīng)一只腳離開賭桌了。
有無一個“但是”?
有,“但是”天不棄自強不息者。我布置的這張賭桌,不是修士登山,對資質(zhì)、背景沒有任何要求,所以沒有任何高下之分。
老人視線中的天井內(nèi),插在香灰堆里的一炷炷香,火光閃爍,香霧裊裊升起,有些香火即將燃燒殆盡,香霧卻極低,有些香火仿佛剛剛點燃,香霧卻極高,距離天井口子只差些許距離了。有些香霧流散,留不住,都落入了其余香火當(dāng)中去,有些煙霧散而不亂,如華蓋,如遮擋風(fēng)雨,蔭庇了某些火星微亮、半明半暗的香火,有些香煙卻是凝練成一線,筆直浮升向高處,有些香火傾斜向旁處,抵住了附近的香火,即將燒斷后者,景象各異,不一而足。
大雨,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,被一個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齡人,伸手掐住脖子,高大少年背靠墻壁,毫無反抗之力。
草鞋少年眼眶通紅,五指如鉤,掐住鄰居的脖子,他死死盯住那個騙自己違背誓言的宋集薪,恨極了這個明明衣食無憂偏偏還要害人的同齡人。大雨中,兩個少年的臉龐上都有淚水,一個是仇恨和憤怒,一個是恐懼和悔恨。
寶溪窯口,某天負(fù)責(zé)守夜看著窯火的娘娘腔,獨自坐在板凳上,臨時下了一場大雨,漢子光顧著看雨,等到回過神,才驚駭發(fā)現(xiàn)窯火竟然斷了,這就意味著寶溪窯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湯了,從姚師傅到所有窯工,都會記恨他的失職,而且事后還會被窯務(wù)督造署那幫官老爺追究問責(zé),這個叫蘇旱的膽小男人,捅出這么大的簍子后,嚇得直接跑路,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說,他一個勁往山里邊躲去,大雨滂沱,砸在臉上身上一陣陣生疼,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種鞭打。
整座窯口的青壯漢子都在追他,大舉搜山,等到大雨停歇,一個個點燃火把。
劉羨陽身披蓑衣,戴斗笠,高大少年手持火把,憋了半天,還是沒忍住跟身邊老人說了一句,姚老頭,不然就這么算了?
姚老頭走在泥濘山路中,一腳一個印子,跟高大少年說了句怪話,算了?怎么個算了,算在你頭上?
劉羨陽咧嘴一笑,可以啊,那就欠著,以后我?guī)退€錢。沉默片刻,劉羨陽補了一句,我跟陳平安一起還。
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(dāng)。自己賺錢本事大,陳平安攢錢本事好,相信他們倆總能還完這筆糊涂賬的。
畢竟是一條命。那個娘娘腔再嘴欠,還挨過劉羨陽一個大嘴巴子,可是細(xì)究過后,好像也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。
就今夜這架勢,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?姚老頭可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(rèn),認(rèn)死理兒。
姚老頭面無表情低聲一句,都是自找的,人這輩子本就是還債來的,躲不掉的,趁早還完了事。
劉羨陽聽不真切,估計聽清楚了,那會兒的高大少年,心性單純,也不會往心里去。
黑漆漆的夜幕中,驀然一個電閃雷鳴,心神大亂的蘇旱借著好似老天爺給予的亮光,愣愣看著那個從樹后繞出的干瘦少年,后者默默搖頭,伸了伸手指,好像給他指了條生路。
沒有骨氣的窮人最喜歡作賤比自己更窮的人,大概說的就是蘇旱這種人。
但是這夜放過他的人,卻是這個他平日里最喜歡挑釁和欺辱的少年,姓陳,沉默寡言,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悶葫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