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點頭道:“所以我跟曹慈,唯一的勝算,就是雙方都在歸真一層的切磋,我未能抓住這個機會,當然曹慈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?!?/p>
謝狗問道:“為何不是你比他高一境更有把握?”
陳平安反問道:“怎么不說干脆比曹慈高兩個境界,再來問拳,我豈不是穩(wěn)操勝券?”
能問出這種昧良心的問題,活該你被某人攛掇著自稱“狗子”。
謝狗哈哈大笑。
謝狗冷不丁問道:“假若有朝一日,山主躋身了十四境,是不是還缺了點什么?”
陳平安實誠道:“不是缺了點什么,而是欠缺太多,個人際遇使然,缺了足夠高的殺力,變成了一切都是虛妄,實屬無奈?!?/p>
謝狗咦了一聲。與外人自言無奈二字,這可不像是心心念念“從容”二字的山主作風。
陳平安微笑道:“書上說不怨天尤人,又不是讓我們完全摒棄七情六欲,偶爾發(fā)發(fā)牢騷,有益身心。而且這種看似不夠積極向上的心事和情緒,我能跟你謝狗扯幾句,與小米粒也能說一些,但是跟陳靈均,跟米裕,就不宜聊?!?/p>
謝狗問道:“為啥,就因為小米粒心寬,我比較粗心大意?”
陳平安掏出旱煙桿,嫻熟吞云吐霧起來,是家鄉(xiāng)那邊土產(chǎn)的旱煙葉,笑呵呵道:“米裕心思重,他重視的人說的事,他不光是聽進去,還會特別上心,就變得重上加重了。所以一般情況,我不太會跟他談心,只談事,等于是在事上交心。陳靈均江湖習氣重,做慣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情,喜歡攬事,可能我的一兩句無心之語,就會讓他鉆牛角尖,讓一個平時不喜歡動腦筋的人,一下子變得心思重重。至于你跟小米粒,性格脾氣,歸根結底,與他們有一個很大的不同之處,你別看陳靈均和米裕瞧著很隨意,每天懶散混日子,其實他們心里邊裝著很多個的‘看不慣’,你和小米粒就不一樣,你們心里能裝事,是因為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的‘看得慣’。”
謝狗有些難為情,豎起大拇指,“山主竟然能夠把粗枝大葉的性格,說得這么漂亮,厲害厲害?!?/p>
她才知道,除了劍術,原來自己有這么強!為人處世的立意,一下子就給山主拔高了七八層樓呢。
小陌知道這些嗎?
不怕,山主既然這么說了,小陌早晚會知道的。君子有成人之美嘛,咱們山主可是有文廟君子頭銜的人!
陳平安笑道:“曾經(jīng)在酒桌上,聽賈老神仙說過幾句耐人尋味的金玉良言,他說咱們只要有個是非心,就不會做個是非人。老神仙說有些人就像冤溺的水鬼,喜好拖人下水。與之久處,難免跟著天地昏暗,氣候渾濁。賈老神仙有一點好,甭管有用沒用,拋出個問題總要跟上一個解決方案,他的辦法就是一句圣賢道理,‘吾善養(yǎng)浩然氣’。憑此就可以站在岸上,立定腳跟,不下水,拉回來。說不得還能將那水鬼一般的身邊朋友拽回來。當時陳靈均聽得捧腹大笑,我倒是覺得這句亞圣教誨,真有分量。家有家風,道觀寺廟這些道場有自己的道氣,何止是修道之人有道氣,哪個俗子身上不帶點道氣?!?/p>
“內(nèi)心堅定之人,往往不動如山,但是每一座山中景象如何,是荒廟那般頹敗殘破,還是四季如春,花木繁茂,可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修行和道力所在了?!?/p>
“每一個人的真誠,都是有棱角和鋒芒的,可能一開始會讓人覺得不適應,但是更容易久處無厭?!?/p>
“可這真誠是一把雙刃劍,過于自我的真誠,當然會傷人傷己,這種真誠是與自私作鄰居的。將心比心寬厚待人、用之有法行之有道的真誠,便是厚道?!?/p>
“在我眼中,不管是謝狗,還是白景,不管是自己覺得落魄山還不錯,還是因為愛屋及烏,為了小陌才忍受些人事。”
謝狗小聲問道:“這么通篇大論的,山主是終于找著了單獨相處的機會,教我做人做事?怕我以后犯錯,必須由落魄山收拾爛攤子?”
陳平安想了想,神色認真說道:“我在劍修謝狗的身上,看到了無限的可能性。”
謝狗神色古怪,“山主這是把我當晚輩看待呢。”
一個尚未半百歲數(shù)的年輕,與一個活了萬年光陰的老妖怪,說這話,謝狗總覺得哪里不對啊。
陳平安忍不住笑道:“你要是一直以真容示人,我肯定不敢這么說?!?/p>
至少會更加……避嫌些?絕對不會單獨帶著她走這趟山水路程。倒不是什么孤男寡女成何體統(tǒng)的世俗之見,而是等于給了小陌一個大難題,不管有所謂還是無所謂,在謝狗這邊,都是有大問題的。有所謂,不放心,你信不過我?無所謂,太放心,你到底喜不喜歡我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