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來簡單,聽之易懂。
看似閑聊,陳平安只是聊了些在浩然天下并不算如何高深晦澀的修道“常識”,可能云霞山的地仙都可以隨口道出。
但是對于如今一切修行事都需要自行體會、領(lǐng)悟的高君來說,卻是字字珠璣的頭等金玉良言,此番言語,有撥云見日之功,珍貴程度,不遜色于俞祖師留下的那本道書。
陳平安也只是話趕話,與高君說了些無關(guān)利益取舍的無心之語,歸根結(jié)底,就只是將她視為未來修行路上的道友,以一顆平常心,說幾句平常話。
結(jié)果等到話語落定時,剎那之間,陳平安竟然內(nèi)心微動,忍不住環(huán)顧四周,冥冥之中,似有某種妙不可言的天人感應(yīng),就像得到了此方天地的一種贊賞和認(rèn)可……
如釋重負(fù),再無先前行走湖山派的那種凝滯之感。
陳平安在這一刻,對南苑國心相寺那位住持老僧的某句話,以及當(dāng)年旁觀城隍廟夜審的某個道理,感觸更深。
與此同時,也驗證了朱斂的那個猜測,這座蓮藕福地,極有可能,果真有了“小老天爺”的雛形,只等“開竅”繼而“煉形”了,其實先前那個福地文運顯化而生的女子現(xiàn)身,再被長命發(fā)現(xiàn),就可以視為某種水到渠成的征兆。再到今天陳平安時隔多年重返福地,很快就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共鳴,難不成老廚子的一張嘴,當(dāng)真開過光嗎?
高君卻無法察覺到這份天地異象,她只是沉浸在那份,好奇問道:“中五境和地仙之上,又是何種境界?”
“上五境第一境,名為玉璞?!?/p>
“璞玉?意思是說返璞歸真,美玉無瑕?”
陳平安笑著點頭,“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,好似塑無垢身,起無漏塔,能夠不染紅塵,修道之人,躋身此境界,就算是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,雖說離天還遠,但是可以用一種更接近全貌和真相的眼光看待天地?!?/p>
藕花福地歷史上,俞真意才算開了修道的先河,自然從無具體的境界劃分。
甚至俞真意當(dāng)年對于陰神出竅遠游一事,都做了諸多小心翼翼的嘗試,極其謹(jǐn)慎,在湖山派不曾留下只言片語的文字記載,只是親傳密授給高君。
所以直接導(dǎo)致高君至今都不敢輕易陰神遠游,只敢揀選天清氣朗的黃道吉日,在那月白澄澈的深夜時分,只在湖山派周邊的方圓千里之地嘗試“出竅”。
當(dāng)年身邊這位青衫劍仙,與丁嬰那場生死之戰(zhàn),獨占天地武運的丁嬰,不知使用了什么秘法,竟然能夠陰神出竅,幻化出一尊與牯牛山等高的巍峨法相,高君至今想來,還是既心有余悸,又心神往之,可惜她當(dāng)時并未修行,外行只能看個熱鬧,否則就是一場千載難逢的極佳觀道機會,裨益無窮。
過了橋來到湖對岸,不遠處有一座矮山,上邊建造有湖山派祖師殿,暫時只供奉著一位祖師。
是俞真意“飛升”之后才有的,形制都是按照某些秘錄記載,與江湖門派的祖師堂規(guī)格截然不同。
高君突然問了一個“文與”和“實與”的問題,這本是儒家道統(tǒng)一個極為關(guān)鍵的大義所在。陳平安會心一笑,清楚高君此問大有深意,可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,同時對高君又有了些新認(rèn)識,看來這些年她幽居山中潛心修道,看了不少書。要說讓陳平安在前賢學(xué)問基礎(chǔ)上別開生面、獨抒新見,陳平安沒有絲毫底氣,可要說只是照搬書上見解,大致梳理一番,憑借陳平安的讀書記憶和整理心得,那么別說高君,就是與文廟學(xué)宮祭酒、書院山長都能掰扯半天而不怯場。
高君的這個問題,不只是為湖山派而問,而是為所有天下修道之人詢問的,是一個注定繞不開的關(guān)隘。
湖山派如今擁有練氣士十?dāng)?shù)人,不過除了高君的她的兩位師門長輩,躋身了中五境,其余都還只是下五境。
在這湖山派,一向以等級森嚴(yán)、門規(guī)繁瑣著稱天下,所以當(dāng)他們看到掌門高君與一個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結(jié)伴而行,雖然一個個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,仍是不敢流露出絲毫異色,遙遙停步,默然致禮,再迅速離去。
當(dāng)一座天地,有靈眾生能夠登山修行,憑空多出諸多匪夷所思的神異精怪,就有了書本之外、實實在在的幽明路異和人鬼殊途,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別,更是肉眼可見。湖山派如今是當(dāng)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門派,或者說是山上仙府了。
掌門高君,修行仙家術(shù)法,已然證道,故而駐顏有術(shù),二十年來年,她的容貌幾乎就沒有衰老絲毫,反而如金沙淬煉,璞玉雕琢,肌膚和筋骨,不斷祛除雜質(zhì)和瑕疵,已經(jīng)有了一位地仙身軀如“金枝玉葉”的氣象。就像當(dāng)年的俞真意,與種秋合力斬殺一位謫仙人,得到那把仙劍和一本仙書后,容貌從白發(fā)老者轉(zhuǎn)為中年、青壯,再至少年,最終出關(guān)時,在南苑國現(xiàn)身,俞真意便是御劍乘風(fēng)的稚童相貌了。
天人合一,返老還童。
這種事情,對于習(xí)武之人來說,確實是一種奢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