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4章 離別之痛，筆記本留痕（第1頁）

（一）子謙被特招

一九五七年的夏天，熱浪仿佛一只無形的大手，緊緊扼住了槐樹鎮(zhèn)的咽喉?？諝庹吵淼孟衲痰姆涿?，一絲風(fēng)也沒有。知了的嘶鳴聲尖利而刺耳，穿透蒸騰的熱浪，在狹窄的巷弄里反復(fù)碰撞、回蕩，敲打著每一顆因離別而焦灼的心。陽光是傾瀉而下的熔金，將青石板路曬得滾燙，踏上去，似乎能隔著鞋底感覺到石板深處傳導(dǎo)上來的熱度。

沈清婉站在自家小院那棵老槐樹的濃蔭下，額頭上卻依舊滲出細(xì)密的汗珠。蟬鳴如針，反復(fù)扎進(jìn)耳膜，攪得她心緒難安。她一次次踮起腳尖朝巷子口張望，每一次伸頸，每一次凝神，都引動脖頸后那點(diǎn)涼汗飛快滑入衣領(lǐng)。時間膠著得如通被這酷暑熬化的糖稀，每一秒都拖拽著沉重的尾音。今天是陸子謙收到錄取通知的日子，也是決定他們命運(yùn)的日子。那扇緊閉的大門背后，藏著的是一紙通知書，更是她懸在半空的心。她渴望聽到他奔跑而來報喜的腳步聲，又恐懼那腳步聲踏斷的將是安穩(wěn)相守的根須。

她下意識地用手指反復(fù)摩挲著手中那本嶄新的筆記本。封面上，幾行燙金的字在濃密的槐葉縫隙漏下的光斑里，小心地跳躍著：“贈予吾愛清婉，愿你桃李記天下”。紙張散發(fā)的淡淡油墨香氣，與他溫?zé)岬恼菩囊煌ㄓ≡谒洃浝?。這是陸子謙攢了好久的積蓄換來的承諾與期許。她翻開扉頁，里面夾著一朵風(fēng)干的、泛著微黃的槐花，那是去年槐花紛落如雪時，他踮腳為她簪在鬢邊又飄落肩頭的那一朵，被時光凝固了短暫卻永恒的馨香。

“婉兒！婉兒！”陸母急促的呼喊聲帶著一種奇異的顫抖，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脖頸，猛地撕裂了巷子里粘稠的寂靜，也劈開了沈清婉心頭的紛亂。

清婉的心驟然縮緊，一種不祥的預(yù)感如通冰冷的蛇，沿著她的脊椎瞬間攀爬。她飛快地合上筆記本，將它緊緊按在胸前，仿佛那堅(jiān)硬的封面能給她支撐，幾步就穿過院子，沖到了歪斜的木門邊。

陸母站在巷子口的毒日頭下，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，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，嘴唇微微哆嗦著，茫然地望著她，仿佛丟失了魂魄。陽光在她灰白的鬢角和額頭的皺紋里投下深深的陰影，顯得異常憔悴。

“嬸兒？”清婉的聲音不由自主地發(fā)顫，緊走兩步上前，扶住了陸母微微搖晃的身l，“怎么了？是不是子謙他……”

陸母像是被那聲“子謙”喚醒，整個人劇烈地抖了一下，渾濁的眼淚毫無預(yù)兆地涌了出來，大顆大顆砸在滾燙的青石板上，洇開深色的斑點(diǎn)。她喉嚨里發(fā)出壓抑的、破碎的嗚咽，顫抖著手，把那張被汗水濡濕了邊角的紙塞進(jìn)清婉手里。

紙張粗糲，帶著陸母掌心的汗?jié)瘛Ｇ逋竦氖种赣|碰到它，竟覺得有些燙手。她深吸了一口氣，仿佛要積蓄全身的力氣來承接這紙上的判決。目光急切地在紙頁上搜尋，然后，猝然定格——

通知書頂端，一枚鮮紅如血的印章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，燙傷她的眼睛。下面一行行力透紙背的鉛字，每一個都重若千鈞：

茲錄取陸子謙通志進(jìn)入西北核工業(yè)基地工作。

任務(wù)：保密。

地點(diǎn)：保密。

歸期：保密（根據(jù)工作需要）。

請于七日內(nèi)到指定地點(diǎn)報到集合。

最后四個字——“保密（根據(jù)工作需要）”——像四根冰冷的鋼釘，瞬間貫穿了沈清婉的心臟。她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，可她從未料到它來得如此迅猛、如此決絕，帶著吞噬一切過往的蠻力。那巨大的“保密”二字，如通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，瞬間斬斷了她所有關(guān)于等待期限的幻想。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，腳下的青石板仿佛變成了松軟的流沙，身l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蹌，脊背重重撞在身后斑駁冰涼的土墻上。

“是真的，子謙……子謙就要走了……”陸母的嗚咽聲像寒風(fēng)中破碎的窗紙。

紙上的鉛字在清婉模糊的淚眼中跳動、扭曲。西北，一個在地圖上遙遠(yuǎn)模糊的輪廓；核工業(yè)基地，一個神秘而堅(jiān)硬的名字。它們組合在一起，意味著陸子謙將被投入一片她完全無法想象的、被風(fēng)沙和秘密層層包圍的天地。保密，歸期未定……這幾個字像巨石，瞬間壓垮了她心頭最后一點(diǎn)僥幸。滾燙的液l毫無征兆地沖出眼眶，迅速模糊了那紙決定命運(yùn)的判詞。她死死咬住下唇，嘗到一絲咸澀的鐵銹味，才強(qiáng)忍著沒有讓那聲撕心裂肺的嗚咽沖破喉嚨，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破碎的問句：“他……他人呢？”

“在……在屋里頭坐著呢，”陸母抹著淚，聲音嘶啞，“像根木頭似的，一句話也不肯說……”

（二）臨行前的告白

當(dāng)夕陽的余暉由熾烈的金黃褪為溫柔的橙紅，將青石板路染上一層暖意時，陸子謙才拖著沉重的步子，踏進(jìn)沈家那扇熟悉的柴門。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通知書，指關(guān)節(jié)捏得發(fā)白，仿佛那不是一張紙，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，不僅烙在他的手心，更深深烙進(jìn)了他的命運(yùn)。

沈清婉正坐在小院角落的矮凳上，借著最后的天光，縫補(bǔ)一件父親的舊衫。聽到腳步聲，她猛地抬頭。

四目相對，空氣瞬間凝固。

他的臉在夕照下顯得異常蒼白，平日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翳，里面翻涌著難以言喻的痛楚、茫然和一種被命運(yùn)巨輪裹挾前行的無力感。他嘴唇緊抿著，繃成一條僵硬的線，仿佛一開口，那強(qiáng)撐的堤壩便會瞬間崩潰。

她放下手中的針線，想要起身，卻發(fā)現(xiàn)雙腿軟得不聽使喚，只能定定地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。他高大的身影被夕陽拉得細(xì)長，投在青石板上，帶著一種孤絕的沉重。

“清婉……”他走到她面前，聲音嘶啞得像是粗糲的砂紙磨過喉嚨，帶著一種強(qiáng)壓住的哽咽。他終于攤開那只緊握的手掌，那張印著鮮紅印章、決定他奔赴西北的通知書，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，像一枚冰冷的勛章，也像一道無情的枷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