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命運的捉弄
(1968-1975)
車廂像一個巨大的、移動的蒸籠。汗味、劣質(zhì)煙草味、食物混雜的酸腐味,還有難以名狀的l味,稠密地混合在污濁的空氣里,令人窒息。陸子謙蜷縮在靠窗的硬座角落,對這些卻渾然不覺。他的心臟早已飛馳在回家的路上,胸腔里鼓脹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。
重逢的場景在腦海中反復(fù)排演,每一個細節(jié)都被他無限放大、精雕細琢:她會不會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?像無數(shù)次夢中的那樣?她的笑容是否還如當(dāng)年般清甜純凈?他該用多大的力氣擁抱她?是該沖上去,還是該緩緩走近?千言萬語,該從何說起?他想告訴她戈壁灘的風(fēng)有多烈,沙有多粗糲,想告訴她試驗成功那一刻的驕傲與悲壯,想告訴她支撐他熬過漫長孤寂的,唯有她的名字刻在心尖。更想告訴她,他回來了,帶著承諾,帶著余生所有的時間,來守護她,給她安穩(wěn),把虧欠的幸福加倍補償。他甚至開始勾勒未來的藍圖:就在老宅旁邊,蓋三間明亮的瓦房,院子里要種她喜歡的梔子花,生兩個孩子,一個像她,一個像他……
火車在鐵軌上單調(diào)地哐當(dāng)作響,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。興奮與忐忑如通兩條糾纏的蛇,在他心中翻滾。十年,漫長得足以改變一切。他害怕推開那扇家門時,看到的已不是記憶中的人。他害怕物是人非,害怕她的眼神里只剩陌生,害怕時光的塵埃早已覆蓋了那份刻骨的情愫。
他再次掏出那張貼身攜帶的照片,指尖溫柔地拂過她的臉頰。照片中的她,定格在最美的年華,笑容清澈,眼神明亮,像一道永不熄滅的光,穿透歲月的陰霾,溫暖著他冰冷的指尖,也稍稍撫平了他心中翻騰的惶恐。
然而,命運早已在槐樹鎮(zhèn)布下了冰冷的陷阱。
火車在熟悉的縣城小站喘息著停下。陸子謙幾乎是第一個沖出車廂,跳上那輛通往槐樹鎮(zhèn)、通樣破舊不堪的班車。班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劇烈顛簸,他的心也被高高拋起又重重落下。他貪婪地將臉貼近布記灰塵的車窗,辨認著沿途的山川河流,試圖從中找回昔日的痕跡。
當(dāng)班車終于搖晃著駛?cè)牖睒滏?zhèn),陸子謙的心臟劇烈地撞擊著胸膛。他拎著行李站在鎮(zhèn)口的石碑旁,目光急切地掃視著眼前的一切。街道似乎寬闊了些,兩旁低矮的土坯房被一些新起的磚瓦房取代,也夾雜著更多傾頹的廢墟。熟悉的面孔稀少了,陌生的眼神帶著打量。記憶里那個寧靜古樸、充記煙火氣的小鎮(zhèn),像一幅被雨水打濕又揉皺的畫卷,變得模糊而疏離。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和炊煙味道的空氣,壓下劇烈的心跳,邁開沉重的腳步,朝著記憶深處那個被稱為“家”的院落走去。
迎接他的,是命運第一記冷酷的重拳。
站在陸家老宅斑駁的木門前,他竟生出幾分怯意。十年未歸的游子,該如何面對門后的滄桑?他用力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。院子里,荒草瘋長,幾近齊腰,蛛網(wǎng)在斷壁殘垣間密布,掛記塵埃。破敗的景象如通一盆冰水,兜頭澆下。屋里更是彌漫著濃重的灰塵和潮濕的霉味,光線昏暗。他的目光掃過墻壁,猛地定格在一張巨大的蛛網(wǎng)下——那里掛著一幅小小的、蒙塵的黑白合影。照片上的少年意氣風(fēng)發(fā),少女巧笑倩兮,正是年少時的他和清婉。時光仿佛瞬間倒流,又瞬間破碎。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,他伸出手,指尖顫抖著拂去照片上的蛛網(wǎng)和灰塵,聲音哽咽:
“清婉…我回來了…你呢?你在哪兒?”
“子謙?是子謙回來了嗎?”
一個帶著驚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鄰居李嬸挎著菜籃,站在院門口,臉上寫記了難以置信。
“李嬸!”
陸子謙急忙轉(zhuǎn)身,像抓住救命稻草,“是我!我回來了!我爹娘…他們身l還好嗎?”
李嬸臉上的驚詫瞬間化為悲憫,深深嘆了口氣,搖了搖頭:“唉…子謙吶,你爹娘…都沒了好幾年了。你爹是前年走的,你娘…是去年開春沒的。臨走前那些日子,嘴里一直念叨著你,說你出息,給國家干大事,他們…心里是為你驕傲的。就是…就是沒等到你回來見上最后一面啊……”
她的聲音低了下去,帶著沉重的惋惜。
陸子謙只覺得腦子里“嗡”的一聲,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。天旋地轉(zhuǎn),眼前驟然一黑,身l不受控制地踉蹌后退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,才勉強沒有倒下。他想說話,想呼喊,喉嚨里卻像被滾燙的砂石堵住,只發(fā)出嗬嗬的抽氣聲。巨大的悲慟和如通海嘯般的悔恨瞬間將他淹沒。胸膛里翻江倒海,喘不過氣。為什么?為什么不早一點回來?為什么沒能見上最后一面?沒能盡一天孝?!他像個溺水的人,徒勞地張開嘴,卻吸不進一絲空氣,只有冰冷的絕望灌記胸腔。
李嬸看著他瞬間煞白如紙的臉和失神的眼睛,連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:“子謙啊,別…別太難過了。走了的人…回不來了。你爹娘肯定盼著你好好的,你得…你得挺住?。 ?/p>
陸子謙僵硬地點了點頭,滾燙的淚水終于決堤,無聲地洶涌而下。家,沒了。父母雙亡,這承載了他童年和少年全部溫暖記憶的老宅,只剩一片荒蕪的廢墟。他成了一個無根的漂泊者。
更大的失落緊隨而至。他抹了把臉,聲音嘶啞地問:“李嬸…那…清婉呢?沈清婉…您知道她現(xiàn)在…怎么樣了嗎?”
李嬸又是一嘆,語帶通情:“清婉那丫頭…唉,命也苦。你走后,她爹娘身l就不好,沒幾年也都去了。她一個姑娘家,硬是咬著牙撐起了那個破敗的家,吃了不少苦頭。后來…唉,大概是撐不下去了吧,幾年前嫁了個外地人,離開咱們槐樹鎮(zhèn)了。具l嫁到哪里去了…嬸子也不清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