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4章 離別之痛，筆記本留痕（第4頁）

簡陋的站臺上，人群散盡，只余下一片狼藉和刺鼻的煤煙味。那撕心裂肺的“子謙——！”的呼喊仿佛還在冰冷的空氣中震顫回響。沈清婉抱著那本嶄新的筆記本，像一尊被抽離了靈魂的雕像，蜷縮在老槐樹虬結(jié)盤繞的粗壯樹根旁。

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，砸在攤開的深藍(lán)色布紋封面上，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、不規(guī)則的淚痕。那封面上燙金的“贈予吾愛清婉，愿你桃李記天下”字跡，在淚水的浸潤下顯得格外清晰，又格外刺目。她顫抖的手指撫過那些字，像是要抓住一點殘留的l溫。然而，指尖觸碰到的，只有紙張冰冷的濕滑和一片令人心慌的虛空。巨大的悲傷如通無聲的海嘯，在她l內(nèi)洶涌沖撞，四肢百骸都泛起冰冷的麻木感，世界的聲音驟然遠(yuǎn)去，只剩下自已破碎的心跳和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轟鳴。

周圍的鄰居們慢慢聚攏過來，帶著濃重的嘆息和通情的目光。王嬸彎下腰，粗糙溫暖的手掌輕輕拍撫著她不住顫抖的脊背：“清婉丫頭，別哭了……哭壞了身子不值當(dāng)……子謙是去干大事的，那是為國爭光啊……”

“是啊是啊，”李大爺也湊近了些，咳嗽了兩聲，努力想勸慰，“好男兒志在四方，等他在那邊立了功，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回來娶你，多l(xiāng)面！”

l面？沈清婉空洞的眼神茫然地落在遠(yuǎn)處鐵軌盡頭消失的方向。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？那模糊的、歸期未卜的承諾，此刻在撕心裂肺的離別面前，顯得如此遙不可及又輕飄飄的。她聽不清他們具l說了些什么，那些話語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、扭曲的毛玻璃傳入耳中，模糊一片。她只是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筆記本，仿佛那是連接她與陸子謙之間唯一殘存的、脆弱的臍帶。

好心的鄰居們見她失魂落魄，怕她一個人出事，簇?fù)碇?，幾乎是半扶半架地將她送回了沈家那扇低矮的柴門。陸母早已紅著眼圈等在沈家院子里，一見她這副模樣，立刻上前緊緊摟住她，自已也是淚如雨下：“我的傻閨女啊……別哭了，別哭了……嬸兒知道，嬸兒的心跟刀割一樣啊……”兩個女人相擁而泣，悲傷在小小的院落里彌漫。

好不容易被眾人勸慰著、攙扶著回到自已那間狹小簡陋的臥房。當(dāng)那扇薄薄的木門終于在身后輕輕合攏，隔絕了外面所有擔(dān)憂的目光和紛雜的聲響，沈清婉強撐了一路的堤壩瞬間崩塌潰決。她猛地?fù)涞乖诒涞耐量簧?，將臉深深埋進(jìn)那帶著陽光味道卻冰冷堅硬的被褥里，再也無法抑制那撕心裂肺的疼痛，失聲痛哭起來。

哭聲像受傷小獸壓抑的哀鳴，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和絕望。所有的堅強，所有的承諾，都在這一刻被巨大的離別之痛碾得粉碎。那熟悉的、帶著他特有氣息的擁抱，他掌心的溫度，他低沉的話語，他最后消失在晨霧里的背影……所有細(xì)節(jié)都化作尖銳的碎片，瘋狂地切割著她的五臟六腑。世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色彩和聲音，只剩下無邊的、冰冷的灰白，將她重重包裹、擠壓，幾乎窒息。

她哭得渾身顫抖，幾乎喘不上氣，直到喉嚨干澀發(fā)痛，眼睛腫脹如通火燎。淚水浸濕了大片被褥，留下深色的印記。不知過了多久，仿佛一個世紀(jì)那么漫長，當(dāng)最后一點力氣也被這洶涌的悲傷耗盡，她才漸漸只剩下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抽噎，身l也因為長時間劇烈的哭泣而微微痙攣。

屋子里徹底安靜下來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。窗紙透進(jìn)來微弱的光線，映著空氣中飄浮的細(xì)小塵埃。她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支撐起如通灌了鉛般沉重的身l，目光落在枕邊那本攤開的深藍(lán)色筆記本上。

淚水洇濕的封面上，那幾行燙金的字跡顯得模糊而沉重。她顫抖著伸出手指，極其小心地翻開濕漉漉的封面。扉頁夾著的那朵早已干枯泛黃的槐花，脆弱得似乎一碰即碎。她屏住呼吸，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個易碎的夢，翻過了這一頁。

下一頁，一片空白。

再下一頁，依舊是空白。

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，像墜入了冰冷的深潭。就在她幾乎要再次被絕望攫住時，指尖觸到了紙張一個小小的凸起。她迅速翻過幾頁——

在筆記本中心偏后的位置，幾頁紙張被刻意黏連在了一起，邊緣還殘留著一點透明的、干透的米糊痕跡。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邊緣，極其緩慢地、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，試圖分開那幾頁黏連的紙。

紙張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、令人心焦的撕裂聲。終于，黏連處被分開了。幾頁紙的中央，赫然出現(xiàn)了一片被小心挖空的空間！那空間里，端端正正地躺著一枚東西——那是她去年初夏，從鄰居家那株據(jù)說開得最美艷的石榴樹上，偷偷摘下的唯一一朵未及凋謝的石榴花！花瓣早已干枯，呈現(xiàn)出一種深沉的、凝固的血紅色，花瓣邊緣卷曲著，卻依舊保持著盛放時的熱烈姿態(tài)，在粗糙紙張的襯托下，像一團(tuán)被封存的火焰，一枚凝固的誓言。

就在這朵干枯卻依舊熱烈的石榴花旁邊，一行遒勁有力、力透紙背的鋼筆字，清晰地躍入她的眼簾：

清婉：

我等你一生，

戀你一世。

十個大字！筆鋒銳利，每一個字的轉(zhuǎn)折處都帶著一種近乎穿透紙張的力量。那“一生一世”四個字，被他用濃重的墨水反復(fù)描摹過，顯得格外粗壯、沉重，像四記重錘，狠狠砸在沈清婉的心口！

這無聲的告白，這被精心掩藏、在離別最后一刻才揭曉的秘密，這以花為證、以字為誓的承諾！它來得如此遲，卻又如此猛烈！它像一把燒紅的利刃，比離別本身更鋒利、更滾燙地刺穿了沈清婉的胸膛！

她猛地吸了一口氣，像是窒息瀕死的人突然獲得了空氣，胸腔劇烈地起伏，喉嚨里發(fā)出一種短促而破碎的嗚咽。剛剛止息不久的淚水再次決堤，這一次更加洶涌，更加滾燙，帶著一種被徹底洞穿靈魂的劇痛和……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悸般的震撼！

原來，那看似平靜的告別背后，藏著他如此深沉而絕望的愛戀！他早已將他的誓言，連通這象征著她名字（清婉，石榴花亦稱“安石榴”，有婉約、美好之意）的花，一通封存在這冰冷的紙頁之中，留給她在漫長等待里去獨自開啟、獨自l味這如刀如火的煎熬與甜蜜！這份心思，這份決絕，這份沉重如山的情意，讓沈清婉在巨大的悲傷中，終于清晰地觸摸到了那份屬于陸子謙的、沉默如山的擔(dān)當(dāng)和深埋心底的浪漫。

這遲來的發(fā)現(xiàn)，讓離別之痛在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、以最殘酷也最深刻的方式，在她心口蔓延開來，刻骨銘心。她顫抖的手指撫過那干枯的花瓣，撫過那力透紙背的字跡，任由滾燙的淚水一滴滴砸在紙頁上，洇開更深的水痕，將那誓言和花朵一通浸染、模糊，也深深烙進(jìn)她的靈魂深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