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城中村出來時,日頭已經爬到了頭頂。夏末的太陽毒得像淬了火,曬在裸露的胳膊上,火辣辣地疼。陳磊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電動車,走在被曬得發(fā)軟的柏油路上,影子被拉得又短又扁,像個滑稽的驚嘆號。
出租屋是不能再回去了。紅漆潑在米白色的墻面上,“欠債還錢”四個大字在陽光下格外扎眼,像四記響亮的耳光,抽得他臉頰發(fā)燙。房東叉腰罵人的樣子還在眼前晃,鄰居們指指點點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。他甚至沒敢多停留,只從床底下拖出那個裝著幾件換洗衣物的蛇皮袋,就逃也似的離開了那條彌漫著廉價飯菜味和汗味的巷子。
電動車的車座被曬得滾燙,他墊了塊皺巴巴的紙巾,才敢坐上去。手心的傷口被汗水浸得發(fā)疼,昨天被釘子扎破的地方已經結了層暗紅色的痂,邊緣有些紅腫,碰一下就像有螞蟻在啃噬骨頭。
他不知道該往哪兒去。
醫(yī)院不能去,父親還在透析,看到他這副模樣,只會更擔心?;疱伒甑膹U墟倒是能落腳,可那里空無一人,只有記地的碎玻璃和灰塵,夜里冷得像冰窖。
“先跑幾單外賣吧?!标惱趯ψ砸颜f,發(fā)動了電動車。不管怎么說,得先掙點錢,哪怕只能掙幾十塊,也好過現(xiàn)在這樣手足無措。
手機app里跳出幾個新訂單,都是些跑腿的活兒,距離不遠,報酬卻少得可憐。他挑了個去市中心商場送文件的單子,至少那里有空調,能涼快會兒。
騎著車穿梭在車流里,陳磊覺得自已像個透明人。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藍色外賣服,后座綁著磨破了邊的保溫箱,和周圍打扮光鮮的行人、開著小轎車的司機格格不入。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,卻又在看到后視鏡里自已亂糟糟的頭發(fā)和胡茬時,默默地塌了下去。
路過一家童裝店時,他停了下來。櫥窗里掛著一件粉色的連衣裙,領口繡著只小兔子,像極了念念去年生日時,他咬牙給她買的那件。那時侯,火鍋店還沒倒閉,他還能笑著對女兒說:“念念喜歡,爸爸就給你買。”
可現(xiàn)在,他連一件幾十塊的t恤都未必買得起。
手機在褲兜里震動了一下,打斷了他的思緒。他以為是外賣訂單的提示,騰出一只手摸出來,屏幕上跳出的名字卻讓他的心猛地一沉——林慧。
他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,遲遲沒有點開。
自從上次在電話里被林慧那句“別連累念念”懟回來,又聽到張誠那聲帶著嘲諷的笑之后,他就沒再敢聯(lián)系她。他不知道該說什么,是說自已又被催債了?還是說自已連住的地方都快沒了?這些話,除了讓她更看不起自已,讓她更覺得離開他是對的,還能有什么用?
可終究還是要面對。他深吸一口氣,點開了消息。
不是語音,是文字,還有一張照片。
照片拍的是一張幼兒園的繳費通知單,紙質有些皺,顯然是被人捏過。上面的字跡打印得清清楚楚,收款單位是“陽光幼兒園”,金額那一欄,用加粗的字l印著——1800元。
下面是林慧發(fā)來的文字:“念念這學期的學費,1800。張誠說想把她轉到私立幼兒園,說那里師資好,環(huán)境也好,我沒通意。公立的雖然差點,但離家近,她也熟悉。這錢,我們一人一半,至少你得承擔一半?!?/p>
陳磊的手指停在屏幕上,指尖因為用力而有些發(fā)白。
1800元。
一半,就是900元。
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,早上從出租屋帶出來的錢都在這兒了——幾張皺巴巴的十塊、五塊,還有幾個一元的硬幣,加起來不到200塊。這是他全部的家當,是他昨天扛了一夜凍肉,手心被釘子扎穿換來的120塊,加上之前送外賣剩下的幾十塊,湊出來的全部家當。
連900塊的零頭都不夠。
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,越收越緊,疼得他喘不過氣。他甚至能想象出林慧發(fā)這條消息時的表情,或許是疲憊的,或許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,又或許,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通知。
可無論是哪種,對他來說,都是一種煎熬。
“至少你得承擔一半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