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過了十五,杜江就來至坤泰宮,看望因病缺席了所有新年祭典的杜子溪。
坤泰宮里照例垂了簾子,又被杜子溪給撤了。攏起的簾后因病的太久了,杜子溪極瘦的身子幾乎無力支撐,只半臥在榻上的檀香色座褥上。略顯陰暗的光線里,鵝黃翟服之中,唯有一雙明麗眸子,光華閃耀,消去了泰半的久病枯槁。
杜江本有一肚子話,可是見了她這幅模樣,反而一時愣住,無從說起。
還是杜子溪率先緩緩開口道:“父親可是有話跟女兒說?”
神情始終是淡然的,仿佛無論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再能入她的心。
坤泰宮的窗,為了給久病不愈的皇后添些喜氣,嵌了五色玻璃。此時不怕風(fēng)雪的都尚開著,映著雪光,極輕、極薄地斑爛煥彩,被柔和的陽光洗過,幾乎溶化了檐下積雪。階前梅花半謝,飛花隨風(fēng)撲人。
一對小孔雀,在雪地上啄落花片子。
杜江向來摸不透杜子溪脾性,不敢冒言,就先扯開話,道:“這對西羅孔雀倒挺有意思?!?/p>
“陛下賜的玩物而起,到底光景不是,還是春笑軒那對上了年歲的大些,也有意思些。”
杜子溪神情懨懨的,杜江也不以為異:“我倒覺得這對極好,你看著成色。而且到底年輕,指不定今年就能下個小孔雀了。”
說完,向屏風(fēng)外望了望。
宮內(nèi)為了應(yīng)景,連二十四扇的屏風(fēng)也換了五彩琉璃,五色碎錦塊子透進一塊塊極淡的日光,烙在烏光如鏡的地上。
屏風(fēng)后,隱隱的幾聲嬰兒啼哭聲。
杜子溪一震。
五色琉璃的屏風(fēng)上只能倒映出宮內(nèi)桌椅花瓶的影兒,望不透外面。她頓時屏住了呼吸靜靜的聽,那嬰兒哭了幾聲,便似被人捂住了,忽寂然無聲。
也說不清是什么,杜子溪心不自禁的抽緊,仿佛被一只手握住。碎錦塊一塊一塊融在眼里,七彩扭曲的一層霧。
她就那樣靜靜地望著,什么也不做,什么也不說,偏生,精心排演過的折子戲卻仍是不肯放過她。
屏風(fēng)后緩緩走出一人,一件素白狐皮斗篷下,品藍素緞滿繡蝴蝶兒的衫子,手里抱著的牙牙在哭的嬰兒。想是外面站得久了,細如銀針的狐毛披風(fēng)上,還有一兩枚雪花落下來,微微打著旋,化在了地上。
銘嬪笑微微的站在屏風(fēng)前,笑道:“好久不見姐姐,姐姐又瘦了。”
杜子溪眼前的銘嬪,想是因為生育不久,豐潤了好些,嫣然綽約里憑添了一種過人艷華
銘嬪將懷中紅綢包裹的嬰兒,往前一遞,道:“這是我的兒子,才三個月大,姐姐?!?/p>
大而朦朧眼望住銘嬪,茫然了許久,杜銘溪才折起唇角,扯出一笑:“如此,恭喜妹妹?!?/p>
一邊麗女官已經(jīng)接過了嬰兒,呈至杜子溪面前。
杜子溪面上仍是波瀾不驚,心里卻空落得厲害,似一匹平整工麗的綢緞,被惡狠狠的抽去一縷,又一縷,生生變得扭曲猙獰。
嬰兒的眼,骨碌碌的看著她,純凈的好似天上剛落下的雪,不帶一絲暇污。刺一般,直想讓她遠遠地避了開去。
只是,她已經(jīng)退無可退,又能避到哪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