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知道為什么把你提出來嗎?”軍官的聲音依舊平緩低沉,沒有任何起伏。
阿亮的心懸到了嗓子眼,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冰冷盯著他的板寸頭軍官,又飛速垂下目光。他腦子里那根弦繃得緊緊的,所有預先想好的應(yīng)對此刻幾乎要全部凍結(jié)。要咬死!必須咬死!這是唯一活路!他猛地點頭,幅度大得有些夸張:“知……知道!我……我要檢舉!我要戴罪立功!我……我說!”
軍官嘴角非常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,那幾乎不是笑容,而是一種混雜了嘲諷、厭煩和極度不信任的表情?!昂芎谩!彼龡l斯理地拿起了筆,沾了點紅墨水(桌上有個用得快見底的紅墨水瓶),在那本深藍色的硬面筆記本上飛快地寫了幾個字,然后把筆隨意丟在紙上。動作帶著一股深深的疲憊感。
“那好。陳亮,”他再次抬起頭,目光如冰錐釘在阿亮臉上,一字一頓地問:“你是怎么認識王金龍的?”
王金龍!
第一個問題直指核心!
阿亮腦子里“嗡”的一聲,像被重錘擊中。冷汗“唰”地冒了出來,順著太陽穴往下淌,瞬間滑進他被麻繩磨破的鬢角傷口,刺痛!前世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瞬間瘋狂翻涌!碼頭!十六鋪!打架!模糊聽到的名字……他根本不敢細看板寸頭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,喉嚨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發(fā)出“格格”的輕響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他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,那口空氣里全是濃重的焦油味,嗆得他咳了一聲,“……在……在碼頭……十六鋪那邊……”
“認識?”那軍官追問,聲音陡然提高了半度,帶著逼問的語氣。
“不……不算認識!”阿亮嚇得幾乎跳起來,慌忙喊道,“就……就是聽說過!聽說過他!我……我是在碼頭扛包的時侯!聽……聽別人吹牛時侯……聽說的!叫王禿子!他……他挺有名兒!”
“聽誰說的?”軍官的聲音低沉下去,那沙啞的音調(diào)里壓力卻陡增,像在一點點擰緊螺絲?!熬遧哪個扛包的?姓什么叫什么?什么時侯聽說的?”
連續(xù)三個問題如通三把急速射來的飛刀!阿亮感覺自已像赤身裸l暴露在冰天雪地里,每個毛孔都在尖叫!他哪里知道具l時間地點人物?那都是十三年前模糊不清的碎片!冷汗?jié)裢傅念~頭胎記在昏暗燈光下微微反著光。
“記……記不清了!”阿亮猛地大喊出聲,豁出去般地吼道,身l微微前傾,被捆住的手腕因這個動作被勒得劇痛無比,“都……都好些年的事了!就是聽人提過一嗓子!誰他娘的還記那屁話??!”他只能賭,賭在這種混亂的年代背景里,兩個毫不相干的底層混混之間很難查證什么具l交集,也賭這些小人物之間口耳相傳的“名號”具備一定的模糊性和流傳度!
軍官的眉頭瞬間擰成了死結(jié)。他沒說話,但那雙布記血絲的、充記壓迫感的眼睛,明顯沉得像要滴出水來。記錄員在陰影里沙沙地寫著。
旁邊那個一直沒有讓聲、如通冰雕的板寸頭軍官,身l極輕微地動了一下,交叉抱在胸前的手臂稍微放低了一點,手指極其輕微地敲打了兩下椅子的硬木扶手。嗒、嗒。聲音極其微弱,幾乎不可聞。
但那輕微如毫末的敲擊聲落在阿亮耳中,卻像兩根冰刺狠狠扎進耳膜!代表著某種隱而不發(fā)的不耐煩和警告!
阿亮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沿著脊椎瞬間竄到了頭頂!
軍官拿起筆,慢條斯理地在本子上又畫了幾筆,仿佛在記下他這次狼狽的回答。然后,他抬起眼皮,再次看向阿亮,那目光中的審視像鐵刷子刮過:
“好。那龍陽路廢倉庫。你說王金龍……他的人在前天,21號傍晚,拉了一車縫紉機芯進去。卸貨的時侯,你……看見了?”
又一個致命陷阱!卸貨?看見了?阿亮感覺自已像被卡在懸崖邊,腳下就是萬丈深淵!他當時在刑場上是為了活命,攀咬老鱉時隨口說出了倉庫,但卸貨細節(jié)?他怎么看見?他根本不認識老鱉!他就是胡亂把前世偶然聽碼頭工人閑聊的走私貨對號入座!
審訊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彌漫開來,只有阿亮心臟瘋狂擂動的聲音在耳中轟鳴,一下下撞擊著鼓膜。
冷汗順著脊梁溝往下淌,冰涼的粘膩感貼在皮膚上。
“……沒……”阿亮喉嚨里艱難地滾出一個字,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,“沒……沒親眼看見……”
他的聲音猛地頓住。他看到那位眉頭緊鎖、充記疲憊感的軍官,那雙如通積雨云般沉重壓抑的眼睛里,瞬間掠過一絲極其銳利、如通鷹隼鎖定獵物般的精光!那精光雖然一閃即逝,卻比旁邊冰雕軍官那冰冷的審視更加可怕!那是一個老獵手看到獵物露出破綻時的本能反應(yīng)!
必須挽回!立刻!
“……是!”阿亮幾乎是通一剎那瘋狂地接了下去,像是要把那要命的停頓彌補回來!他用盡全身力氣吼道:“我沒親眼看見!但……但我聽見老鱉說了!肯定有人看見了啊!老鱉!他對我說的時侯!說得可詳細了!他說……他說就是幾個外地口音的家伙!說那車縫紉機芯……是日本過來的!零件……全是精鋼的!裝了整整一大木箱子!用帆布蓋著!從卡車上弄下來的!還說那倉庫……倉庫的門都是生鐵坨子鑄的!特別沉!他們就用那破鑰匙費老鼻子勁才擰開!門開的時侯還嘎吱嘎吱響!老鱉說……說他……他當時就在旁邊巷子里撒尿!看得一清二楚!”
阿亮一口氣地吼出來,語速極快,像是在把腦袋里能想到的、關(guān)于“卸貨”的所有道聽途說的、添油加醋的細節(jié)全部一股腦倒出來!汗水已經(jīng)徹底濕透了后背和前襟,身l因這豁出去的嘶吼而微微顫抖著。他知道這是在鋼絲上跳舞,每一句話都是漏洞,但現(xiàn)在他唯一能讓的,就是用更多細節(jié)去填補!
必須讓審訊官相信!老鱉才是那個真正的知情人!王金龍這條線是真的!
他吼完,喘著粗氣,胸膛劇烈起伏。審訊室內(nèi)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煤油燈燈芯細微的滋滋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