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輪在碎石與浮塵中沉重前行,遠處的雪峰愈發(fā)清晰。那是岡仁波齊,西藏阿里地區(qū)的圣山,被藏傳佛教、印度教、苯教與耆那教共同尊崇為“世界中心”,一座無需語言也能震撼心靈的高原巔峰。
地圖上不過一小點,在現(xiàn)實中卻如天界之柱,筆直而孤傲地立于萬山之中。
此刻,我坐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扎達路口,手中翻閱著《地球交響曲》,筆下尚未落定的章節(jié)仿佛在呼吸,與我心臟的跳動同步。我深吸一口薄氧空氣,仿佛在為即將開始的“轉(zhuǎn)山”儀式做準備。因為我知道——岡仁波齊不只是風景,它是一面鏡子,照見人的心。
塔欽,是進入岡仁波齊的門戶小鎮(zhèn),也被稱為“神山腳下的等待之地”。在這里,我遇到各種膚色與裝束的朝圣者:來自拉薩的老喇嘛、來自印度的苦行僧、來自成都的騎行者,還有一位操著藏腔普通話的小男孩,騎著一輛生銹的單車,從村口笑著向我揮手。
他喊我:“叔叔,要去神山嗎?”我笑著點頭,他便頭也不回地往山那邊騎去,像是早已知道答案。
在客棧老板的建議下,我放下車輛與行囊,輕裝出發(fā),只帶著干糧、水、御寒衣物和《地球交響曲》的筆記本。
我要開始的是——岡仁波齊轉(zhuǎn)山,一個耗時兩至三日、全程五十二公里、翻越海拔超五千六百米卓瑪拉山口的艱難朝圣之路。
天色微亮,我跟隨一群藏族人一起起步。他們中有老人拄著拐杖,一步一叩首;有少年肩背念珠,沉默前行。每一個人都像一粒塵埃,向神山緩慢靠近,卻又毫不退縮。
不久,我便看到了覺巴寺——這座位于岡仁波齊南面山腳的小寺,只有幾個僧人守護,卻仿佛被時間遺忘。寺廟里一口銅鐘隨風低鳴,像是在回應山的沉默。
寺里的年長喇嘛望著我,語氣溫和:“轉(zhuǎn)山不是祈愿,是交還?!?/p>
我問:“交還什么?”
他說:“你以為你在追尋什么,其實是在歸還過去的自己?!?/p>
那天夜里,我在帳篷中翻閱自己過去在《地球交響曲》上寫下的章節(jié),從湖南衡陽到吐魯番,從北京長城到西藏阿里,我驚覺自己一路上確實在剝離,而非積累。
我在書中寫下:“神山的意義,不在于站在它面前,而在于我們愿意放下什么來靠近它。”
第二日清晨,天降細雪,風速驟然加劇。我們攀升至五千六百米的卓瑪拉山口。這里是整個轉(zhuǎn)山中最艱難的階段,也是許多朝圣者中止腳步的地方。
我呼吸急促,身體仿佛被錘子反復敲擊,而前方,是一片碎石、陡坡與薄冰交錯的世界。幾個藏族人依然堅定地一步一叩首,每一叩首都像是一場靈魂的交換。
我終于在一塊瑪尼堆前跪下,非出于宗教信仰,而是出于敬畏。那一刻,我腦中浮現(xiàn)的是父親年輕時在湖南鄉(xiāng)村帶我翻山越嶺的身影,是母親背著行囊在老屋前轉(zhuǎn)身的一瞬,是我放棄都市生活、開啟《地球交響曲》之旅的那個夜晚。
我突然明白,這一切旅程并非“去哪里”,而是“我是誰”。
淚水在寒風中悄然流下,沒人看到。我將一本迷你版本的地球地圖,埋入雪地之中,像是給這座神山寫下一封信。
在那片高原雪地中,我默念:“我把我的重負交還于你?!碧斓責o語,卻仿佛聽懂了。
這時,一個小女孩緩緩從山坡上走來,身后背著一只轉(zhuǎn)經(jīng)筒。她看我哭了,卻什么也沒問,只是遞來一塊糌粑。我接過,輕輕咬了一口,那味道粗糙,卻溫暖如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