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索縣出發(fā)的那天,天還未完全破曉。東方的天際泛著一絲墨藍,山影在微光中如靜臥的巨獸,悄然守望著即將蘇醒的大地。我攏了攏大衣,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,在這片高原上的晨曦之中再次上路,前往藏北地圖上的下一頁——巴青縣。
這個名字聽起來并不耀眼,卻在我查閱《地球交響曲》資料時,總是被標注著“極寒”“高原牧歌”“羌塘核心”等字眼。它像一塊沉靜的石頭,不發(fā)光,卻自帶重量。
我知道,它不會是我旅程中最喧囂的一站,但它很可能,會是最深的一站。
進入巴青縣境后,我?guī)缀跻詾樽约赫`入了一處冬日遺跡。寒風夾著殘雪,卷起地上的枯草,一路拍打在車窗上。這里的天格外廣闊,卻也空得令人心慌,仿佛這世間只剩下風與我。
巴青鎮(zhèn)隱匿在一片風雪低洼中,海拔超過4700米,是西藏海拔最高的縣之一。鎮(zhèn)子不大,房屋低矮,幾乎都被厚厚的毛氈、皮革和石塊包裹,色調清一色的土白與青灰,像是與風雪同生的堡壘。
下車那一刻,我呼吸一滯,寒冷幾乎瞬間穿透外套。但同時,一種奇異的溫暖卻悄然在心頭升起——這里并不拒人,它只是太真實了,真實得幾乎令人敬畏。
客棧老板達瓦是一位老牧民,胡子灰白、眉宇剛毅。他端來一碗咸奶茶,開口第一句話是:“你來的正巧,雪沒封,命還走得出去?!?/p>
我一怔,而他卻咧嘴一笑,“別怕,我們這里人少,命硬?!?/p>
這句話聽著玩笑,卻讓我的心意外踏實下來。高原的冷,確實刺骨,但人心的熱,卻比任何城市都濃。
達瓦帶我去了他的牧點,途中我們經過一處凍土裂谷,地面干裂成片,像是大地呼吸久了,累出的一道道皺紋。他說,這是“冰年”的痕跡。
“十月到四月,這里是活人也不敢隨便亂走的地帶?!彼f。
“那你們怎么熬過去?”
他笑而不答,只領我走進黑色帳篷。里面溫暖而緊湊,墻上掛著草藥、皮袍與刻著經文的木片。他的妻子正在燉煮藏香豬肉,兩個孩子圍著牛糞爐火取暖,一邊用牦牛骨搭建一座小型“雪塔”。
“熬過去?我們早就和冬天握了手?!边_瓦忽然說這句,眼中泛起不屬于風雪的光亮,“它冷,我們就更熱;它慢,我們就更沉。久了,它也不傷我們了?!?/p>
我看著他孩子的手,一雙凍裂的小掌握著一塊木雕,雕的是太陽。
我忽然明白,這里的“冰年”并非蕭條,而是修煉,是鍛骨鑄心的過程。那些看似沉默的牧人,其實才是活在天地之間最堅定的音符。
我內心某處,也悄然發(fā)生變化。一種無聲的力量,在胸膛間緩緩升起,讓我不自覺挺直了脊背,像是得到了來自土地深處的傳承。
第二日,我乘一輛老舊越野車,前往色林錯。那是整個藏北的心臟,一塊鑲嵌在冰原上的藍寶石。
湖尚未完全解凍,冰層猶存,陽光撒在上面,折出大片耀眼光斑,如同有神明在其中沉睡。我站在湖畔,呼吸間仿佛連靈魂都被過濾,變得透明而輕盈。
幾只黑頸鶴在湖邊緩步行走,身影投在水中,如詩如畫。一位穿著繡花袍子的牧女牽著一頭綿羊從我身邊走過,她的眼神清澈卻深遠,仿佛能穿透時間。
我問她:“你們覺得這湖里有神嗎?”
她淡淡答:“湖就是神,它什么都不說,但你站久了,會哭?!?/p>
我站得很久,的確眼眶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