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我從納木錯湖畔離開,心中仍留有昨日湖水的倒影。車輪緩緩碾過碎石路,向北駛?cè)氩乇蹦瞧环Q為“羌塘”的遼闊腹地。地勢漸高,天地更空曠,風像沒有形體的旅人,從四面八方聚來又悄然離去。
我知道,前方就是那曲了。
在藏語中,那曲意為“黑河”。而于我而言,它是地圖上一個早就被畫下重重標記的地方——因為這里,是通往整個北藏的咽喉,是草原、放牧、遷徙、歌舞、競馬和風中故事的匯聚之地。
車行三小時后,我正式進入那曲地界。海拔超過4500米,這里比我來過的任何地方都要“高”得真實而徹底。陽光變得強烈,空氣干得幾乎透明,連一絲云的邊角都能看得格外分明。
越接近那曲鎮(zhèn),草原越發(fā)空闊,整片世界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拉平,只留下風與光。風吹在車窗上,發(fā)出呼呼回響,像是在迎接歸人,也像在低語:這里才是你的起點。
那曲鎮(zhèn)不大,卻出奇地開闊。城鎮(zhèn)依著念青唐古拉北麓而建,四周是無垠的草原,遠遠可以看到成群的牦牛在陽光下慢慢行走,像極了游走在時間里的黑色音符。
我下車時,風正勁烈。我仰頭看見一排排經(jīng)幡在政府大樓和寺廟之間并排展開,獵獵作響,仿佛一支正在演奏的風樂隊,而我就是它的聽眾。
鎮(zhèn)上的喧囂不多,反倒是一種節(jié)奏鮮明的寂靜。人們走路不快,說話不急,仿佛風已經(jīng)替他們說完了所有復(fù)雜的話語。
我在鎮(zhèn)上一家名為“羌塘客?!钡牡胤铰淠_。老板是一位年約五十的藏族漢子,名叫索南達杰,臉色黝黑,說話極慢。他告訴我:“這里的風不會停,因為這里的故事太多?!?/p>
我笑問:“你講講?”
他想了想,只說:“你明天去草原,自會聽見。”
他沒有多言,但我卻被這句意味深長的回答埋下了期待的種子。
次日清晨,我跟隨一位牧民朋友次旺前往鎮(zhèn)外的草原深處。他騎著馬,我坐在一輛摩托后座,沿著碎石與草叢交織的小徑一路顛簸而去。
草原仿佛沒有邊際。牦牛低頭吃草,藏綿羊如白點散落,偶爾有藏狐掠過山腳,一切都顯得遙遠而靜謐。我們在一處河邊扎下馬步,那是黑河,那曲的名字由此而來。河水不大,但在陽光下泛著黝青的光。
次旺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小木箱,打開,竟是一把藏式六弦琴。
“你聽過北藏的‘牧野謠’嗎?”他問。
我搖頭。
他便坐在石頭上開始輕唱,一邊撥弦,一邊閉目:
“風從東來,吹過母親額頭的皺紋,
雨從南來,落在離別的馬蹄聲中。
天不語,地不說,
只有黑河記得我的名字?!?/p>
我聽得心里發(fā)熱。歌聲并不華麗,卻像草原的脈搏,緩緩流進我的血里。
“我們不太寫歌,但我們唱?!彼犙壅f,“因為高原太大,太空曠,心里話要放出去,才不會憋壞。”
他把琴遞給我,說:“你也試試?”
我猶豫了一秒,接過琴,隨手撥了兩下,發(fā)出的音卻在風中消散。次旺笑道:“你不需要會彈,你只要敢唱?!?/p>
那一瞬,我仿佛明白了什么——不是音律技藝,而是那份勇氣與釋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