獄卒說:“削骨?!庇谑抢鞲钜稽c地陷進筋脈里,徐徐挑斷手筋足筋,大抵是因劇痛而思緒恍惚了,他又想何必呢,他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錯要淪落至此。
頃刻之間仿佛起了風,將一片要在光下才能看清的懸塵撞得零碎,他總覺那些塵埃是一抔黃土的細碎顆粒,隨祭品焚燒的灰燼流落到九泉之下,令他記起些什么。
哦,續(xù)命。
洛肴自昆侖回到抱犢山,將文叔武叔張嬸劉伯的尸首收斂入土,夜觀星象,問天地占命理,蓍草更易,卜得一卦,上書八字命硬之人,克父克母克夫克妻。
他將那紙命書扔進懸崖深澗里,凋謝的枯葉般落入千仞陡崖,奔過長安坍塌消弭、又平地高樓的街衢,再一次,立于鬼域門前。
卻渾身一顫,心底大慟,唇邊無聲呢喃著:“門關(guān)了。”
他攥緊了掌中的玉,曾挑燈夜讀許久,終于從它篆刻的紋理中解出的二字。
素舒。
這是來源于卻月觀的玉。
他恍然知曉那一卦蘊含的真理,亦明了這死局般,無解的因果——
那人是來關(guān)鬼域門的。
洛肴竭力呼吸著,卻仍有些喘不上氣,不住去想確實是他害死了他們,如果他當初沒有拔出六如劍,沒有解開所謂的鑰匙,鬼域門就不會重啟,或許那人就不會尋到抱犢山,不會遇見那堂屋圍院的居所,或許就不會有今日。
不會被一抔黃土掩埋了往昔種種,而往后只剩下火燼中的紙灰、幾幅掛像、一壇沒來得及開封的梅子酒,沒納完的冬衣、沒燉軟的鹿肉,和沒磨利的柴刀。
可如若沒有這個“或許”,不開鬼域門,小白便早已永永遠遠地不在了。
洛肴垂下頭開始咳嗽,呼吸不暢的肺腔有種灌飽水的腫脹感,他似乎想努力把肺里的水咳出來,一時喉管辛辣刺痛,咳得吃不住力地俯下身去,濕潤的液體淌了滿臉,一顆晶瑩的透明水珠滴到地面,他摸了摸眼梢,定睛才發(fā)覺咳出的原來全都是血。
他后知后覺地感到痛苦。
在內(nèi)臟被扯出紛紜肉絲的剎那,黑無常出現(xiàn)在柳絮飄搖一般的景致中,似被敷上層薄紅顏色,道:“吾已尋得與你魂魄相連之人?!?/p>
洛肴垂眸凝視著胸前豁口,置若罔聞。
黑無常說“他如今在——”,可他耳畔響起的卻是青竹的嗓音,飽含無處宣泄的憤恨,幾乎是咬碎了從牙關(guān)啐出來:“他在卻月觀?!?/p>
“他依然是天之驕子,是觀尊座下首徒,說不準還同殺人兇手交情甚篤、談笑風生,你憑什么原諒他?”
像是自己下意識道:“他只是忘記了?!?/p>
“忘記?!鼻嘀窭湫σ宦?,“他就是什么都沒有做。他根本不記得我們,與我們也不再有任何關(guān)聯(lián),他早就不是小白了。”
洛肴闔了闔眼,聽見青竹狠聲道:“你到底在猶豫什么?”
許是他太久沒有回答,青竹直接攥住了他的衣領(lǐng),手背因用勁而繃起猙獰青筋,咬牙切齒:“或許你不是猶豫,你就是條養(yǎng)不熟的白眼狼,倘若沒有抱犢山,你早不知凍死在哪個街巷!而他們養(yǎng)了你十幾年,如今落了個橫死的下場,你竟然連仇都不報?你應(yīng)該殺光卻月觀所有人,不,最好還是留一個,讓他也嘗嘗至親慘死到底是何等滋味?!?/p>
洛肴口腔內(nèi)徐徐彌漫開一股血腥味,似是咬破了腮肉。他說:“冤有頭,債有主?!?/p>
青竹的目光頓時就像恨不得把他也殺了。
而他凝視著青竹的神情,與那些話語一樣像柄柄快刀。大腦幫他將其封箱收斂,塞進遺忘的角落里,如此,便沒有傷害產(chǎn)生。
他繼而說:“你怎么不去?!?/p>
青竹胸脯劇烈起伏一下,一瞬間淚水奔涌如泉,凄愴道:“我出不去!”
洛肴還是猛地覺得心口難受。不論幻體本體,青竹都離不了這山,他曾唉聲嘆氣道就算有漫長生命又有何用,在同一個地方呆上千百年,還不如做普通小蛇自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