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向梧桐根部,看見花謝時的枯色鋪了滿地,忽而被劍風驚擾,蕩開一圈似水的漣漪。
漣漪漸漸平靜的盡端,拂過衣擺的一角,是素凈的霜色。
他靜靜望了望,收回視線,等所有聲息皆遠淡,直至月上梢頭,流霜一般的月光照在荷塘,鯉魚擺尾的水聲卻仍縈繞不去,活潑非常,一聽便知精心飼養(yǎng)了多年,而他立于逼仄昏冥的角落,唯恐被人發(fā)覺。
如此默然許久,他俯首在碧梧正東南三尺,埋了一顆白子。
黑無常的戒訓誦到:“誠心悔過。”
適逢陽間燒來祭奠,白無常牽領著紙扎的仆僮、屋舍和馬駒,飛揚的紙錢像地獄里下起了雪,那些來源于掛念之人的吊唁,避之若浼般與他擦肩而過,四周傳來些喜極而泣的哭笑,他麻木地感受著剝筋抽骨的極刑,苦中作樂地想錢這種東西,生前沒有,死后也不會有,就像他死了,也沒有人記得。
黑無常續(xù)道:“將功贖罪。”
洛肴懶得搭理,黑無常卻說饒是你割魂續(xù)命,那命也不屬于他,地府終會將其收回。
洛肴才撩起眼皮,黏在眼瞼的血液讓這個動作都顯得艱難,喉嚨里漏出幾個字音,“如何能不收回。”
黑無常未答。他扯了下嘴角,艱難道:“你特來告訴我要‘收命’無非是有不收的辦法等我松口何不直言?!?/p>
黑無常道:“尋物。陰差不便還陽,然地府又有四件器物要尋,你若替行鬼差,閻羅同意暫緩收命一事。至于魂赴鑊湯與不渡輪回的苦契,可待你將此差畢后,再來贖罪?!?/p>
洛肴怒極反笑:“人都死了還要打工?”
黑無常漠然道:“閻羅容你拒絕?!?/p>
他的聲音至此戛然而止,面貌仍定格在視野內(nèi),洛肴耳畔再度拂響的卻是柳惜或是燭陰的語調(diào),喟嘆道:“真是走到山窮水盡、塵寰終結(jié),都不愿放手的固執(zhí)啊?!?/p>
隨之涌現(xiàn)的,是卻月觀萬物有靈當中的一刻。
搖光與六如急促相撞時劃出鳳鳴般的尖嘯,長劍刺出的速度快得像一個換氣。
沈珺的劍輕而易舉地抵在了他頸前,而他身后,是寸步不讓的青竹。
在燭陰的彈指之間,那一瞬他們的話語竟無端疊合,沈珺半邊面頰還濺著柳惜斷臂時的血,卻是平靜地質(zhì)問道:“你想死嗎?”,青竹眸中映照著落于西南坤宮的讖語,恨聲答:“那就死?!?/p>
“責任、仇恨?!睜T陰纖長食指點上他印堂,循循善誘:“他們心目中都有更重要的事,根本沒有人全心愛你?!?/p>
洛肴印堂陰氣濃稠得能滴出墨色,他的傷口開始崩裂,皮肉開始潰爛,氣管被血液堵塞,卻能感受到鋒利的絲線嵌進喉嚨,好似回到生命最后一刻。
他倒在地上,螞蟻爬過他的手臂。
血眸
燭陰凝視著那汩汩涌血的創(chuàng)口,兩指一捻,讓他雙唇抿了枚銅錢,肉眼可見軀體的衰敗趨緩。
與此同時,洛肴衣襟內(nèi)雜色斑駁的玉佩從中出現(xiàn)道裂痕。
“幽冥圣器”燭陰撫過他后頸曼珠沙華的蕊,魘足般微瞇紅眸,“好孩子,本座定會讓你得償所愿的。”
言畢怡然折身,揚動的發(fā)絲宛若白銀鍛造,他并非追逐那群仙門弟子,也未行向劍意如泉涌處,神態(tài)悠閑自在,似全然不放在眼中,五指收網(wǎng)般往虛空一攏,便振袖欲行,可方邁出兩步,修道者敏銳的五感就捕捉到一抹異動。
燭陰微微有些許訝然,旋即被吊起幾分興趣,“來得如此快?!笔持敢还?,薛馳已緊握睚眥雙刃悍然上前,而燭陰領洛肴藏匿暗處,隱符掩蓋所有聲息,甚至廣袖拂動間聚氣成椅,如倚美人靠般屈臂輕支腦側(cè)。
“好冽厲的劍氣。”燭陰悠悠評價道,“沈珺總是學不會藏鋒斂鍔。倘若昨日柳惜于卻月觀不落下風,今日本座于昆侖又如何能不費一兵一卒地占盡上風?”
此語盡時二人視野內(nèi)便刺出鋒利劍光,天色陡然轉(zhuǎn)暗,隱隱浮起層紅霧,強占蒼穹一隅,縱然天地無月,有如天狗食月的陰暗之色仍令人寒毛倒豎。
燭陰眼簾微闔,緊隨劍光之后颯然出現(xiàn)道人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