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時分,窗外圓月當(dāng)空,清輝皎潔,陳平安放下筆,揉著手腕推門而出,繞圈踱步,當(dāng)是散心。
已經(jīng)寄出三封信,龍泉郡披云山,桐葉洲太平山,老龍城范家。
估計(jì)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得到飛劍回信。
陳平安不著急,也急不來。
曾經(jīng)的千山萬水,他都是一步步走過來的,風(fēng)馳電掣的飛劍往來,要快多了。
陳平安突然走出那個圈子,過了青峽島山門,去往渡口。
站在岸邊,蹲下身,掬起一捧水,洗了把臉,抬起頭后,望向遠(yuǎn)方。
不知為何,這一刻,陳平安看待這座在寶瓶洲聲名狼藉、可謂爛大街的書簡湖,卻想起了一句已經(jīng)忘記了出處、如今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好話。
天地英雄氣,千秋尚凜然。
拳劍皆可放,去看一條線
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,拍了拍臉頰,站起身,返回山門口那間屋子。
遠(yuǎn)遠(yuǎn)看去,桌上的燈火,光亮透出窗戶。
陳平安下意識就要加快腳步,然后驟然放緩,啞然失笑。
四歲以后,從來沒有哪次“回家”,泥瓶巷祖宅會有燈火等候,成為少年之后,違背誓言,還是去當(dāng)了龍窯學(xué)徒,掙了些銅錢,可每次出門怎么可能不熄燈,由著燈油消減?今天則是出門時分,已然忘記熄燈,你這會兒匆忙趕去屋子,又能做什么?吹滅了?可是當(dāng)下沒有半點(diǎn)睡意,注定要挑燈夜讀,再點(diǎn)燃燈火?那么這熄燈點(diǎn)燈之間,意義何在?
陳平安干脆就緩緩而行,進(jìn)了屋子,關(guān)上門,坐在書案后,繼續(xù)翻閱香火房檔案和各島祖師堂譜牒,查漏補(bǔ)缺。
心不靜,就先別練拳,至于修士煉氣,就更不用想了。
陳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亂之時,練拳再多,毫無意義。所以那會兒才經(jīng)常去狀元巷附近的小寺廟,與那位不愛講佛法的老和尚閑聊。
更何況,如今陳平安是提不起精神氣,比心不靜還要更加復(fù)雜,那些精氣神如墜井底,巨石綁縛,怎么提起來?
只是這種心境,倒也算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心定了。
陳平安合上那些保存不善的泛黃檔案,拿起手邊那把當(dāng)年在大隋京城鋪?zhàn)樱I玉簪子時掌柜附贈的普通小刻刀,以刀柄輕輕在桌上畫出一條虛線。
想了想,陳平安抽出一張被他裁剪到書籍封面大小的宣紙,提筆畫出一條直線,在首尾兩端各自寫下“顧璨大錯”和“顧璨向善”,字體較大,然后在“錯”與“善”之間,依次寫下蠅頭小楷的“書簡湖一地鄉(xiāng)俗”,就在陳平安打算寫一國律法的時候,又將之前七個字抹掉,不但如此,陳平安還將“顧璨向善”一并抹掉,在那條線居中的地方,略有間隔,寫下“知錯”,“改錯”兩個詞語,很快又給陳平安涂抹掉。
最后陳平安將這張紙揉成一團(tuán),卻沒有丟入竹簍,而是收入方寸物當(dāng)中。
陳平安雙手籠袖,背靠椅子,熄滅燈火,閉上眼睛,似睡非睡,下一次睜眼,已是天蒙蒙亮的時分。
常將半夜縈千歲,只恐一朝便百年。
陳平安站起身,不用手腳舒展,筋骨自行松動,傳出一連串的咯吱響聲。陳平安走出屋子,打算繞著青峽島走一圈,青峽島是書簡湖首屈一指的大島,估計(jì)走下來得花半天功夫。如今他在屋子那邊的衣食住行,有一位青峽島少女修士負(fù)責(zé),陳平安便去住在附近看守山門的一位老修士打聲招呼,見著了那位少女修士,就說今天不用往這邊送食盒。
老人是個洞府境修士,趕緊應(yīng)承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