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腳熙熙攘攘,人滿為患,這座嫡傳三十六、外門一百零八人的仙家府邸,對于一座宗字頭洞府而言,修士實在是少了點,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。
其實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。
還是人太少了。
但是將來人一多,陳平安也擔(dān)心,擔(dān)心會有第二個顧璨出現(xiàn),哪怕是半個顧璨,陳平安也該頭大。
道家曾有一個俗子憂天的典故,陳平安翻來覆去看過很多遍,越看越覺得回味無窮。
陳平安摘下養(yǎng)劍葫,喝了口酒,顛了顛包裹,收起思緒,繼續(xù)遠游。
依舊徒步前往。
至于呼吸快慢與腳步深淺,刻意保持在世間尋常五境武夫的氣象。
河神祠廟很好找,只要走到搖曳河畔,然后一路往北就行,鬼蜮谷位于那座祠廟的東北方,勉強能算順路。
搖曳河河面極寬,一望無垠,水深河緩,有觀湖之感。
搖曳河上沒有一座橋,據(jù)說是這位河神不喜他人在自己頭上行走,所以多渡口和舟船,陳平安在一座小渡口歇腳,喝了碗當?shù)氐年幊敛?,一般來說,煮茶之水,河水是下下品,但是這里的陰沉茶,隨意汲水河中,茶水竟是極為爽口甘冽,多半是搖曳河水運濃郁的關(guān)系。水運鼎盛,又無形中惠澤兩岸,草木豐茂,大叢大叢的蘆葦蕩,初冬時分,依舊綠意蔥蘢,故而多飛禽水鳥棲息。
這一路行來,偶爾能夠看到游歷修士,身邊跟隨著鐵甲錚錚作響的陰靈扈從,腳步卻極為輕靈,幾乎不濺塵土,如同寶瓶洲藩屬小國的江湖高手,身上披掛的鎧甲極為精良,篆刻有道家符箓,金線銀線交錯,瑩光流淌,顯然不是凡品,魁梧陰靈幾乎全部覆有面甲,些許裸露出來的肌膚,呈現(xiàn)青黑之色。
一方水土養(yǎng)育一方人,北俱蘆洲的修士,無論境界高低,相較于寶瓶洲修士在大渡口行走的那種謹小慎微,多有克制,此地修士,神色旁若無人,十分豪放。
如果裴錢到了這邊,估計會覺得如魚得水。
陳平安又要了兩碗陰沉茶,倒不是陳平安口渴到了需要牛飲的地步,而是茶攤的規(guī)矩就是三碗茶水賣一顆雪花錢,喝不到三碗,也是一顆雪花錢起步。
陳平安沒那么著急趕路,就慢慢喝茶,然后十幾張桌子坐了大半,都是在此歇腳,再往前百余里,會有一處古跡,那邊的搖曳河畔,有一尊倒地的遠古鐵牛,來歷不明,品秩極高,接近于法寶,既未被搖曳河神沉入河中鎮(zhèn)壓水運,也沒有被骸骨灘大修士收入囊中,曾經(jīng)有位地仙試圖竊走此物,但是下場不太好,河神明明對此視而不見,也未以神通攔阻,搖曳河的河水卻暴虐洶涌,鋪天蓋地,竟是直接將一位金丹地仙給卷入河水,活活溺死,在那之后,這尊重達數(shù)十萬斤的鐵牛就再無人膽敢覬覦。
陳平安剛喝完第二碗茶水,不遠處就有一桌客人跟茶攤伙計起了爭執(zhí),是為了茶攤憑啥四碗茶水就要收兩顆雪花錢的事情。
掌柜是個憊懶漢子,瞧著自家伙計與客人吵得面紅耳赤,竟然幸災(zāi)樂禍,趴在滿是油漬的柜臺那邊獨自小酌,身前擺了碟佐酒菜,是生長于搖曳河畔格外鮮美的水芹菜,年輕伙計也是個犟脾氣的,也不與掌柜求援,一個人給四個客人圍住,依舊堅持己見,要么乖乖掏出兩顆雪花錢,要么就有本事不付賬,反正銀子茶攤這兒是一兩都不收。
一位大髯紫面的壯漢,身后杵著一尊氣勢驚人的陰靈扈從,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著一只大箱子。紫面漢子當場就要翻臉,給一位大大咧咧盤腿坐在長凳上的佩刀婦人勸了句,壯漢便掏出一枚小暑錢,重重拍在桌上,“兩顆雪花錢對吧?那就給老子找錢!”
這明擺著是刁難和惡心茶攤了。
山上的修行之人,以及一身好武藝在身的純粹武夫,出門游歷,一般來說,都是多備些雪花錢,怎么都不該缺了,而小暑錢,當然也得有些,畢竟此物比雪花錢要更加輕盈,便于攜帶,如果是那擁有小仙冢、玲瓏武庫這些方寸物的地仙,或是自幼得了這些珍稀寶貝的大山頭仙家嫡傳,則兩說。
至于更加金貴的谷雨錢,甚至不是什么多多益善,因為用得著谷雨錢的地方,不太多,除非是一下山,就直奔大筆交易去的。
結(jié)果年輕伙計直接頂了一句,“你咋不掏出顆谷雨錢來?”
紫面漢子一瞪眼,雙臂環(huán)xiong,“少廢話,趕緊的,別耽誤了老子去河神祠燒香!”
那掌柜漢子終于開口解圍道:“行了,趕緊給客人找錢?!?/p>
年輕伙計抓起小暑錢去了柜臺后邊,蹲下身,響起一陣錢磕錢的清脆聲響,愣是拎了一麻袋的雪花錢,重重摔在桌上,“拿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