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尚真倍感意外,“可以可以,大難不死必有后福,我就是最好的例子,楊樸兄,以后先當君子賢人,再當山長圣人什么的,到時候可別眼高于頂,就瞧不起我和陳山主了。”
楊樸無奈道:“姜老宗主說笑了,除了賢人,其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。”
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際遇,讓楊樸覺得做夢一般,還真不敢相信,原來姜老宗主是這么一個極有意思的人,言語風(fēng)趣,平易近人。
姜尚真笑了笑,也無奈。自己大概是說多了鬼話混賬話的緣故,難得說幾句真心話,竟然都沒人信了。不如陳山主多矣。
大概這就是陳平安才是山主、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?好歹撈個首席供奉不是?反正桐葉洲就是這么個烏煙瘴氣的鳥樣了,玉圭宗有韋瀅在,出不了紕漏,這小子是笑面虎,本就心狠手辣不輸自己,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兒的集大成者,說實話,主動讓位給韋瀅,姜尚真沒什么不甘心的,也絕非外界想象中那般,韋瀅是什么趁著姜尚真閉關(guān)養(yǎng)傷,逼宮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,至于姜尚真“出關(guān)”后的黯然神傷,當然是姜尚真隨意為之,韋瀅是個頂聰明的晚輩,無需提點,就已心知肚明,以后自會更加照拂姜氏的云窟福地。
所以姜尚真打算隨便找個由頭,好跟著陳平安一起返回寶瓶洲。
楊樸則有些思緒飄遠,小時候在山上賊窩里,除了打罵難免之外,其實山上日子過得還不錯,結(jié)果到最后匪人們嫌他吃太多,甭管魚肉什么的,只要端上桌,撐死鬼好過餓死鬼,尤其是第一餐,孩子當時都快吃出年味了,所以只管下筷如飛,加上家里是真窮,確實給不起錢,就把他裝麻袋丟了回去,有個老賊子,解開繩子后,踹著麻袋與孩子說了句玩笑話,窮得都差點沒命了,還瞎扯什么功名,讀了幾天書就失心瘋,以后再多讀幾本,還不得奔著當那舉人老爺去。
結(jié)果到最后,從鄉(xiāng)野學(xué)塾里走出的楊樸,在十八歲,就考中了狀元。
哪怕在書院求學(xué),楊樸偶爾還是會想起那段山上歲月,會感激那個說了幾句無心之語的老匪人。
姜尚真指了指韓絳樹,“楊樸,你以后當了書院的君子賢人,別學(xué)他們那么聰明?!?/p>
楊樸搖頭道:“學(xué)不來?!?/p>
姜尚真笑道:“那以后就多想想,引以為戒?!?/p>
楊樸點點頭,“會的。讀書本就可以解惑,以古解今,以遠解近,以書上事解書外人?!?/p>
韓絳樹早已破罐子破摔,朝那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,滿臉鄙夷道:“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里去?!臭名昭著爛大街,濫情的玉圭宗無情種,云窟福地的屠子,真以為戰(zhàn)功大了,就可以改頭換面,當那英雄豪杰?當面夸你幾句客套話,就當真了?背地里如何說你,需要我為姜老宗主‘解惑’嗎?”
姜尚真翻了個白眼,手掌扇風(fēng),將那口仙子唾沫,拍到一尊地仙門神的面門上,說了句道友不用謝我,姜尚真再屈指一彈,將韓絳樹擊飛出去,徹底打暈了她。
其實姜尚真也很奇怪,為何韓玉樹會突然翻臉。一個在寶瓶洲都名聲不顯的落魄山,或者是陳平安這個名字,照理說都不該讓韓玉樹心生殺意,不死不休。陳平安擔(dān)任劍氣長城最后一任隱官的消息,如今的浩然天下,除了中土文廟,修士知道不多。一來劍氣長城早就隔絕消息,倒懸山和跨洲渡船,都只知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,是個被陳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輕人。這些年偶爾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巔悄悄流轉(zhuǎn),盡是些含糊其辭的漂亮言辭,什么天才劍修,驚才絕艷,資質(zhì)直追寧姚,橫空出世,“知書達理”,很會打算盤,待人和善,在倒懸山春幡齋露過幾次面,風(fēng)采絕倫……
加上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劍仙,要么不喜歡與家鄉(xiāng)朋友談及舊事,偶有提及,也都無一例外,有意繞過那位隱官大人,好像都早有默契,或是得到過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的某些提醒。
唯一一個比較確切的說法,還是出自劍氣長城的本土大劍仙陸芝之口,說那位年輕隱官與老大劍仙確實最聊得來,可以當做半個嫡傳,而且隱官不是什么外鄉(xiāng)人,就是劍氣長城自家人。
不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隱官,韓玉樹沒道理像個要臉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,雙方直接分生死。退一萬步說,韓玉樹即便知道陳平安是那隱官,更沒道理如此撕破臉皮,賭上整座萬瑤宗的千秋大業(yè)去搏命,打贏了,三山福地還不是滿盤皆輸?shù)南聢??只說他姜尚真,以后會與萬瑤宗善了?
姜尚真其實一直在心算計時,只要過了那個時刻,陳平安依舊無法逃脫那幅祖宗輩分的五岳真形圖,他就出劍救人。
至于是否會消磨道行,折損陽壽,顧不上了,況且也沒什么好算計得失的。人生在世,快意而已。不是姜尚真今日才如此,而是歷來如此。
就如韓絳樹所說,姜尚真自認當然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,聲名狼藉,流連花叢,到處闖禍,在那云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。
只會嬉戲人間,辜負無數(shù)真心。
畫卷天地內(nèi)。
陳平安和韓玉樹依舊各自懸停在原地,但是三十步距離,卻是一位仙人神通加上畫卷天地,使得雙方如同咫尺天涯。
陳平安環(huán)顧四周,除了先前那座符箓禁制,又有更為廣袤無垠的一幅白描畫卷大天地,圍困自己,在這幅畫卷山河當中,有五座古老山岳,聳立天地間,此外還有九條水深流逝無聲的江水,以及八條水勢跌宕的大河,氣象萬千,道意無窮。
陳平安嘆了口氣,微微惱火道:“韓道友這是作甚?先前萬瑤宗待客,已經(jīng)足夠誠意了。我說要與萬瑤宗問劍,不過是句氣話,韓道友何必搬山移水,真將半座萬瑤宗折騰過來,架還沒打起來,就有了百余顆谷雨錢的損耗,找誰賠去?韓道友,步子跨得太大,等到塵埃落定,想要走回頭路,再給自己找臺階下,就不是一句‘陳道友劍術(shù)通天’可以息事寧人了?!?/p>
韓玉樹臉色陰沉,似乎比陳平安更加惱火萬分,“陳平安,你有此修為,其實今天的事,原本可以好好收場的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