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小家伙們也跟著水神娘娘,蹦跳出水面,聚攏在崖上,圍繞著石崖跑來跑去,歡快鬧騰起來。一般情況,馬蘭花是絕對不允許他們上岸的,不說那白晝,陽光如火,隨便一個曝曬,就會讓鬼物魂飛魄散,哪怕是夜晚,
何況他們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,否則與陽間人隨便一個沖撞,陰氣陽氣相激,打架不過,就要死翹翹嘍。
馬蘭花看著這些無憂無慮的孩子,嘆了口氣,她擠出一個笑臉,嗓音輕柔,叮囑幾句翻來覆去的車轱轆話,別走散了,老實些,不許去岸上,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。
其實他們在岸上那邊的“陽壽”,都不大,淪為鬼物后,就像陷入一種古怪的虛歲,長得慢,準(zhǔn)確說來說來是很難長大,不像市井坊間的孩子,個頭竄得那么快,好像幾個眨眼功夫,就會從孩子變成少年少女,很快就會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(shù),成家立業(yè),再有了自己的子女,然后變成睡眠很淺、習(xí)慣早起的老人,某天睡一覺沒睜眼……
馬蘭花舉頭眺望遠(yuǎn)方,深夜時分,她光是遠(yuǎn)遠(yuǎn)看了眼披云山,就會覺得灼眼。
大驪朝廷最早設(shè)立了三座山神廟,披云山是山君大廟,高不可攀。
最南邊的落魄山,曾經(jīng)有個被同僚取笑為金頭山神的山神老爺,曾經(jīng)在那邊當(dāng)值,在山頂還有座規(guī)格不低的山神祠,可惜那些年混得慘兮兮,好好一座山神祠廟,都快淪為泥瓶巷那個孤兒的“家廟”了,能有什么香火?馬蘭花知曉那個金頭山神宋煜章,來歷不小,生前當(dāng)過多年的窯務(wù)督造官,在小鎮(zhèn)沒有縣衙的那些年里,算是唯一的官老爺了。上任督造官曹耕心,年紀(jì)輕輕的,卸任后就當(dāng)了大驪的一部侍郎。反觀宋督造宋大人,好人沒好命,沒能趕上好時辰唄。
至于建造在風(fēng)涼山那邊的山神廟,因為山頭地理位置優(yōu)越,位于群山最北,所以離著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華地界最近,祠廟香火一直很旺,善男信女,香客如云,上山燒香絡(luò)繹不絕,每逢初一十五,山腰和山頂?shù)膹R會趕集,更是熱鬧得讓山水官場的同僚們羨慕不已,那條燒香神道的上山主路,寬闊平整得像是一條官道驛路,沿途都是茶館酒肆和客棧店鋪。
風(fēng)涼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,與馬蘭花相熟,就是個老不正經(jīng)的東西,倒是不敢對她毛手毛腳,就是每次見面,老東西總要變著法子說幾句葷話,好像嘴上不占點便宜就會死。
而這位土地公的頂頭上司,正是風(fēng)涼山的山神老爺,憑借那尊神像的面容,馬蘭花依稀認(rèn)出,就是個以前在小鎮(zhèn)開白事鋪子的,瞧瞧人家如今的氣派,再看看自己的祠廟光景,人比人氣死人吶。
說真的,那山神老爺在年輕那會兒,還曾讓人與自家提過親哩。
只是不知為何,在她還是河婆那會兒,對方還會時不時鄰近龍須河,碰個面,只是沒過多久,就疏遠(yuǎn)了。
把馬蘭花氣個不輕,老娘不過是讓你打聽一下孫子的消息,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嗎?
在這龍須河,頂頭上司是下游那條鐵符江的水神楊花,據(jù)說是大驪太后娘娘的身邊人,面冷得很,馬蘭花根本不敢湊近,偶爾參加鐵符江的水府議事,她也是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,遇見那些一貫眼高于頂?shù)乃憷?,馬蘭花也是只敢賠笑臉,絕不敢擺半點架子,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得體了,哪件事做得紕漏了,就要丟掉官身。所以一州之外發(fā)生的事情,馬蘭花只能通過那些來自州城隍廟那邊的山水官場邸報,來揣測一二。
按照楊老頭給出的那個承諾,等到三十年一過,曉得她年輕容貌、身份的小鎮(zhèn)老人,走得差不多了,她就可以立起神像,享受香火,憑此淬煉金身。
但是馬蘭花對此既期待,又憂慮重重,鐵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廟的求姻緣,都很靈驗,饅頭山土地廟的求子,也是極有名氣的,還有宋督造平調(diào)去了棋墩山,以及風(fēng)涼山,這兩處山神廟,好像讀書人求簽許愿,希冀著科舉順?biāo)?,文運庇護(hù),效果都是相當(dāng)不錯的,所以到現(xiàn)在馬蘭花也沒想出個法子,以后就算立起神像,自家祠廟香火從哪兒來?要說鎮(zhèn)壓水運一事,輪得到她?處州地界,最不缺江河正神。
馬蘭花梳著頭發(fā),長吁短嘆。
這片坑坑洼洼的青色石崖上邊,以前小鎮(zhèn)的孩子,來這邊鳧水摸魚,都有各自挑選好的“座位”。
成為一地山水神靈后,與陽間那些凡俗夫子的視野,是截然不同的。
位于西邊大山和小鎮(zhèn)接壤處,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,竟然是一顆驪珠所在。
而馬蘭花腳下這條龍須河,則是名副其實的一條“龍須”,所以當(dāng)年水中才會出現(xiàn)那么多價值連城的蛇膽石。至于另外一條龍須,就是小鎮(zhèn)那條主街,街上依次排開的螃蟹坊,鐵鎖井,老槐樹,一直往東邊蔓延而去,止步于東邊柵欄門,曾經(jīng)有個混不吝的年輕光棍,看門人鄭大風(fēng),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,只留下一座沒人住的黃泥屋子。
有個文縐縐的說法,叫那虎踞龍盤,好像那些龍窯窯口,就建造在這條龍身軀之上。
其實這些年來,馬蘭花就怕泥瓶巷那個瘦瘦弱弱的小姑娘,來找自己翻舊賬。
畢竟之前在鐵鎖井那邊挑水,每次見到這個“宋督造私生子”身邊的低賤婢女,馬蘭花經(jīng)常就是那個挑頭的碎嘴婆姨,當(dāng)年確實說了些不太中聽的話。畢竟泥瓶巷的寡婦,還有那個孤兒,他們再窮,也不是賤籍嘛,再家徒四壁,好歹有個清清白白的身份,倒是這個名字古怪的小姑娘,日子過得殷實闊綽又如何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