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川愁眉不展,縮在炕上的墻角,唉聲嘆息不已,屋外是天寒地凍的大雪時節(jié),他裹了裹身上的老舊貂裘,家徒四壁的年景,桌上一盞昏暗油燈,泛著慘淡黃色光亮,有個婦人正在燈下縫補(bǔ)破衣。所幸桌上還有些不常見的豐盛菜肴,與他家境大為不符,是妻子給大戶人家當(dāng)繡娘掙來的,主人家經(jīng)??畲?dāng)?shù)毓倮艉兰潱诩抑写髷[宴席,吃剩下,就送給她帶些回家。他馬川好歹是個有童生功名的學(xué)塾夫子,心氣高,吃不得這種好似施舍一般的嗟來之食,更何況……他冷冷瞥了眼婦人,更何況她名義上是那戶高門大戶的繡娘,實則與那花甲之年的糟老頭,她臟得很,還有些鄰里間的嚼舌頭,更難聽,據(jù)說那邊都快可以開個不用花錢的娼窯子了。察覺到男人的視線,婦人凝眸望去,她咬了咬嘴唇,重新低頭不語。
屋外風(fēng)雪飄搖,桌上的魚肉菜肴早就冷了,名為秋筠的婦人,側(cè)過頭,淚珠兒滑落臉頰,她的心似乎更冷幾分。
婦人背對著男人,抬起胳膊,擦拭眼淚,她硬著頭皮輕聲道:“夫君,趙老爺想要邀請你去當(dāng)私塾先生,你若是不愿意,我明兒就回絕了。”
馬川眼睛一亮,咳嗽幾聲,挪到床沿,放下雙腿,腳尖伸入一雙凍如冰錐子的干癟棉鞋,打了個激靈,緩緩開口道:“要么考取功名光宗耀祖,要么開設(shè)學(xué)塾,傳道授業(yè)解惑,都是我們讀書人的正經(jīng)行當(dāng),對了,秋筠,趙老爺有沒有說是怎么個價格?!?/p>
婦人低聲道:“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,若是逢年過節(jié),還有額外的紅包?!?/p>
馬川笑得整張臉都快扭曲了,嗓音依舊平穩(wěn),低低嗯了一聲,“還算可以了,湊合?!?/p>
到了桌邊,馬川看著幾盆生冷魚肉,感嘆道:“就是不曉得我那個年少起就喜好舞槍弄棒的弟弟,如今在邊軍行伍中混得如何了,若真能混個一官半職,也算他不曾愧對列祖列宗?!?/p>
婦人視線低斂,不知想起了什么舊事,微微臉紅,燈下一張臉龐平添了幾分嬌艷光彩。
馬川嚼著難以下咽的魚肉,依舊有滋有味,突然笑道:“嘿,咱們兄弟二人的姓氏,可是國姓。出門在外,不管見著了誰,都不興說‘免貴’二字。”
當(dāng)今天子馬徹,是公認(rèn)的太平皇帝,年輕時也曾勤勉治國,人到中年便開始貪圖享樂,但是一國之內(nèi)文臣武將俱是英才,前不久邊關(guān)大捷,皇帝陛下剛剛敕封一位功勛卓著的武將為公爺,再將一位少女御賜為女狀元。既無外患也無內(nèi)憂,他便愈發(fā)荒yin無度,除了與他年齡相仿的皇后娘娘,是個擺設(shè),自他年少登基時起,宮中所有嬪妃,便都是婦人,白日宣-yin,顛鸞-倒鳳。這天皇后娘娘召見一眾誥命夫人,等候已久的皇帝陛下便以一柄玉竿拂塵,輕輕挑起簾子,瞧見那些體態(tài)各異的中年美婦,唯一例外,便是其中那位女狀元,皇帝陛下微笑道諸位姐姐可以寬衣了,婦人們對此并不陌生,有強(qiáng)顏歡笑,也有嫵媚逢迎的,唯獨那個少女怔怔看著皇帝陛下,她滿臉匪夷所思,面紅耳赤,只是不知為何,她始終口不得言,少女悲憤欲絕,伸手指向皇帝陛下,再指向自己,咿咿呀呀,偏就是無法說話?;实郾菹吗堄信d致,大笑不已,快步走向那個姿容明艷的少女,今兒就為她破例一回。一番云雨過后,等到中年皇帝昏睡過去,那少女伸手掐住皇帝的脖子,直接將其活活掐死,她這才上吊自縊。
人死如大睡一場,皇帝馬徹驀然驚醒,手中持境,自己竟是一張少女臉龐,嚇得他將鏡子砸在地上,下一刻,她便來到了皇宮,渾渾噩噩環(huán)顧四周,除了那位面容衰老、心不在焉的皇后娘娘,還有一幫神色各異的誥命夫人,皇帝陛下,或者說女狀元,就那么眼睜睜看著簾子被一柄拂塵輕輕挑起。
永嘉縣馬府,馬巖攙扶著秦箏回到住處,瞧見了門口那位候著的老嫗,夫婦稍微吃了顆定心丸。
馬巖輕聲道:“蒲夫人為何不出手?jǐn)r阻那人行兇?連三封飛劍傳信都被那廝攔下了?!?/p>
老嫗以心聲微笑道:“家主有所不知,我早有準(zhǔn)備,其實一明一暗,送出了總計六封密信,被攔截的,只是明面上的飛劍傳訊?!?/p>
馬巖立即面露喜色,重重松了口氣,秦箏卻是快速瞥了眼名為蒲柳的老嫗,她倒是沒有說什么。
老嫗?zāi)樕幊粒浜咭宦?,埋怨道:“秦夫人,若是早早知道你們馬氏招惹的仇敵,是那人,我早就離開玉宣國了!別說玉宣國,寶瓶洲都不敢待!”
秦箏道歉告罪一句,再從袖中拿出一串常年隨身攜帶的鑰匙,讓馬巖打開密室大門,拾級而下,一路墻壁上都嵌著用以照明的夜明珠,禁制重重,最終走到了一處別有洞天的山清水秀之地,她先涂抹了楊家藥鋪買來的膏藥,神魂瞬間穩(wěn)固下來,錐心一般的疼痛也瞬間消失無蹤,再讓老嫗施展山上術(shù)法,果真接回了那截斷腕,頃刻間便是雙眼清晰可見的白骨生肉,只是傷疤依舊明顯,秦箏壯著膽子擰轉(zhuǎn)手腕,她長呼出一口濁氣,馬巖顫聲問道:“這廝口出狂言,一見面就說要殺我們四十多次,結(jié)果現(xiàn)在殺又不殺,還任由我們來此,所欲何為?”
老嫗喟嘆一聲,“山巔修士,道法無情,天心難測?!?/p>
馬巖有些抱怨道:“蒲夫人是修道有成的陸地神仙,面對此人,依舊毫無招架之力?”
老嫗苦笑道:“山上修道,一向是隔境如隔山,何況我即使是玉璞境,又豈敢自稱‘山巔’,至多是走到山腰罷了。登山越高,越知離天之遠(yuǎn)啊。那個姓陳的,至少也是一位元嬰境劍仙,與劍修作同境之爭,哪來的半分勝算?!?/p>
馬巖怒罵幾句沈刻不是個東西之類的,好不容易平穩(wěn)心情,試探性問道:“蒲夫人,沈刻已經(jīng)跑路了,廚房那邊的于磬,她也是金身境武夫,同樣不濟(jì)事了?”
老嫗嗤笑道:“這些個只會沽名釣譽(yù)的江湖莽夫,靠不牢的。只要聽說陳劍仙的名號,男的縮卵,女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了。”
馬巖問道:“姜桂姜先生呢?還有那個連你都稱之為深藏不露的種昶?他們可都是各懷神通的金丹地仙,這么些年,吃我們的喝我們的,總不能遇到事情就躲起來當(dāng)縮頭烏龜吧?總得稍微出點力吧?”
老嫗搖搖頭,“”
秦箏突然問道:“蒲柳,你當(dāng)真暗中寄出了飛劍傳信?”
老嫗笑道:“當(dāng)然是真的,事已至此,老身何必故意邀功,此舉意義何在?對吧,秦夫人?”
馬巖喃喃道:“這就好這就好。我這一路走來,才記起研山這孩子這些年,說了幾句話,總算嚼出些余味來了,說像我們馬家這么大的產(chǎn)業(yè),哪天碰到難關(guān)了,錢財、權(quán)勢之外的大義,才能救命,才是真正的護(hù)身符?;实郾菹?,鹿角山,再加上城隍廟,只要三方勢力知曉了這邊的事情,都不用他們?nèi)绾纹?,也不奢望他們偏向我們馬氏,只需秉公行事就夠了,這個泥瓶巷賤種,依仗身份和境界,目中無人,托大了,總覺得自己算無遺策,什么玩意兒,要不是祖墳冒青煙,一路踩狗屎,他能有今天的造化?我呸……”
老嫗從袖中摸出一顆銅錢,微笑道:“家主,秦夫人,除了這顆剛剛得到的市井銅錢,老身這會兒可真是身無余財了,錢袋子窮得叮當(dāng)不響了,想要我繼續(xù)替你們馬家賣命,總得表示表示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