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一百零一章：追殺（第1頁）

此時，山路那頭，溫鈞野已趕至出事處。雨勢更大了，泥土如漿般翻涌，腳一踏進(jìn)去就能陷到小腿。他原以為不過一場泥濘，誰知一靠近便見山后那條通官道的路竟已全數(shù)塌陷，崖上山石滾滾而下，幾棵老樹橫七豎八倒在泥水中。水流如猛獸奔騰，攪得山石橫飛，林中不時傳來“轟隆”一聲，如有巨獸咆哮。

幾個佃戶披著蓑衣赤腳站在雨中，面上分不清是雨是汗，有人正埋頭用鏟清理塌方，有人搬運(yùn)山石、堆起擋水的柵欄。溫鈞野剛到時，還有人驚呼了一聲：“少爺來了！”

可沒人停手。

溫鈞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，披風(fēng)早被打濕，他也顧不上許多，撩起衣袍就走進(jìn)泥水里，拾起一把鋤頭，也一鏟一鏟地挖起土來。他自小在錦繡府邸中長大，眼下卻毫不推諉，只管下力做工，不見半點(diǎn)國公府世子的矜貴模樣。

可漸漸得，他發(fā)覺不對。

這些佃戶眼神木然，手腳機(jī)械，像是不知疲倦的機(jī)關(guān)。他幾次揚(yáng)聲勸道“風(fēng)大水急，貿(mào)然動土只會激起二次滑坡！不如等雨小了再來”，卻竟無一人回應(yīng)。

他皺緊眉頭，又高聲勸道：“聽我一句――眼下強(qiáng)做是白費(fèi)力氣，只會折損人手，咱們明兒再來也不遲！”

話音落，還是沒人停下。他本就性子急躁，怒上心頭，索性上前，一把扯過一人手里的鋤頭，大聲喝道：“聽不懂人話嗎？這會兒不走，等崩泥再來，命都沒了！”

那人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立在泥水里，衣襟上還沾著一抹未干的血色，眼中滿是驚惶，忽然“撲通”一聲跪下，半爬著伸手去搶他手里的鋤頭。佃戶指節(jié)泛白，手指僵硬，卻又像是帶著一種近乎求生本能的瘋狂勁兒，死死抓住那根鋤柄。

溫鈞野怔在原地，指尖仍殘留著鋤頭柄的粗糲感。他怔怔地看著腳下那瘦小佃戶的臉，一時竟覺得眼前這人像是一具被驅(qū)趕著、沒有靈魂的殼。

四周低伏在雨水和泥濘中的身影，一個接一個，彎著腰、低著頭，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引著，麻木又沉默地開通道路。雨水將他們的身子澆透，衣服緊貼在皮肉上，仿佛整個人都被這片大雨吞沒了，只剩下喘息聲與鋤頭擊打泥土的沉悶回響。

這是溫鈞野從未見過的景象。

他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向魯莊頭。

魯莊頭卻站在不遠(yuǎn)處，倒是意態(tài)閑閑，旁邊有小廝為他撐著一柄油紙傘。傘面鋪著青綢，傘邊滴著水珠，衣衫干凈得一絲泥點(diǎn)都沒有，站得安然穩(wěn)妥。

見溫鈞野怒火中燒地望來，魯莊頭偏頭笑了笑，那笑容看似誠摯恭順，實(shí)則咄咄逼人，活脫脫一個假面小人。他拱了拱手，聲音輕慢，絲毫不在意溫鈞野的心情，還好言相勸：“三少爺，佃戶們愿意干、也能干。您金尊玉貴的，到這邊來看看就好，萬一傷了身子，老奴可如何跟國公夫人交代?。俊?/p>

他語氣恭順，面上堆著笑，可那眼里的神情，卻藏著一點(diǎn)挑釁的快意――就像是一個奴才忽然翻身做主，親手將主子逼入泥潭后，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淤泥中掙扎，卻偏不肯拉一把。

溫鈞野拳頭微微收緊，臉上寫滿了憤怒與羞恥，卻終究沒有在那滿身污泥的佃戶面前發(fā)作。

天光將暮未暮，冷雨瀟瀟，一月的田埂潮濕又刺骨。他披著濕漉漉的披風(fēng)，一言不發(fā)地轉(zhuǎn)身離去，靴底踩在淤泥里發(fā)出“嗤啦”一聲輕響，像是被什么東西牽扯住了腳步――卻終究掙脫開了。

半夜時分，風(fēng)大了些，窗紙被吹得“嘩嘩”響。溫鈞野渾身濕透地回到屋中，連傘也沒撐好，披風(fēng)都未脫，便怒氣沖沖地踹開門，一路風(fēng)火雷霆般地踏入內(nèi)間，轉(zhuǎn)身便將外袍狠狠一甩，摔得那帛角都卷了起來。他

眉眼冷硬，氣不打一處來，連胸口都被那口郁結(jié)之氣憋得發(fā)漲，話都不愿多說一個字。

蕙寧剛合上手中的賬本，抬眼一看他這模樣，心里便“咯噔”一下。她從榻上快步走來，一見他全身濕透，連頭發(fā)都滴著雨珠，忙取來帕子替他擦拭，又輕聲喚道：“怎么回事？是不是出了事？有沒有受傷，快讓我看看。”

溫鈞野雖然氣憤，但只要她一出聲，哪怕是滾燙的火氣，也得往肚子里咽一半。他嘴角癟了癟，像個賭氣的孩子，嘟著嘴在屋里來回踱步，披風(fēng)拖在地上，濺起一地泥點(diǎn)，腳步卻始終不肯停。

他轉(zhuǎn)了好幾圈，終于憋不住似的嘟囔道：“怎么會有這樣無恥的人？那魯莊頭站在一旁，居然就那么眼睜睜看著那些佃戶干活，還一副……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！他是誰?。克贿^是個莊頭！”

說到氣處，他猛地跺了一下腳，又接著道：“那些佃戶呢？他們難道都是死人嗎？就這么心甘情愿地聽那些王八蛋呼來喝去？明明日曬雨淋、受苦受難的都是他們，他們竟連一句反抗都沒有？一個個低著頭，像是斷了骨頭的鵪鶉……他們是傻了，還是怕瘋了？就不知道去反抗嗎？”

他將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全數(shù)倒了出來，聲音越說越高，連窗外的雨聲仿佛都壓不住他的怒意。他捶了一下桌角，震得案上銅爐“哐啷”作響，怒極道：“這個魯莊頭，到底給他們灌了什么迷魂湯？竟能讓他們一個個像傀儡一樣，甘愿聽命于他？”

蕙寧聽著，眉心微微蹙起，眼底卻閃過一絲沉思。她并未立刻回話，而是起身輕輕掩上窗扉，將風(fēng)聲隔絕在外。然后才坐回他身邊，聲音低沉下來，幽幽說著：“恐怕，那不是迷魂湯。”

“那是什么？”溫鈞野一怔，怒氣未消，卻被她語氣一嚇，轉(zhuǎn)頭看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