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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3章 師兄（第1頁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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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日來，楊瓊纏綿病榻，身體時好時壞，腹部的劍傷卻遲遲不見好轉(zhuǎn)，如此拖了數(shù)日，兩人不得不在通州道盤亙了下來。何晏之發(fā)覺陳商所指引的這條路線的確隱蔽而安全，一路走來并無甚追兵，他于是想著從通州道折回向南入昆州，再從江北道回擎云山，在何晏之看來，楊瓊?cè)缃衽f傷未愈，又添新傷，回京只怕是死路，倒不如先回九陽宮養(yǎng)傷，再作打算。

但是，何晏之的建議卻被楊瓊一口回絕，并執(zhí)意要西行入陳州。何晏之不免有些大惑不解，陳州乃是西北邊鎮(zhèn)，再往西便是漠北，他實在不明白楊瓊要做什么。兩人爭執(zhí)不下，然而楊瓊一意孤行，何晏之終究是無可奈何。

第二日，何晏之便雇了一輛馬車，折向西而行。豈料屋漏偏逢隔夜雨，那馬車夫見何楊二人樣貌不俗，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，不免見財起意。一日，趁著何晏之差他去買藥的機會，那車夫便將何晏之的行囊一股腦兒席卷而去，馬匹和車輛都不要了，溜之大吉。

何晏之許久不見人回轉(zhuǎn)，才發(fā)覺遇了賊。如今，他和楊瓊?cè)缃穸际峭雒?，自然不能大張旗鼓去追那馬夫。幸而馬車還在，何晏之怕再生事端，便載了楊瓊，繼續(xù)匆匆趕路。如此風餐露宿了十余日，終于到了陳州地界。

何晏之囊中羞澀，便在城南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棧先安頓了下來。這間客棧甚為簡陋，連個名字都沒有，不過店家卻是好相與的。何晏之選了一間最角落的房間，每日只是上街買些必須之品，隔幾日按著段從嘉給的方子配些藥來，其余的時間便陪著楊瓊養(yǎng)傷。

楊瓊腹部的傷口大約是中了陣中瘴氣，何晏之每日給他清洗換藥，只見傷口發(fā)白，也無血色，隱隱有酸腐之味。楊瓊頗有些自慚形穢，便不肯讓何晏之近身，只是自己勉強起身敷藥。那傷口時時刻刻持續(xù)鈍痛，一旦碰觸更是叫人痛得發(fā)抖，楊瓊也只是忍著不發(fā)一聲，每每換藥已畢，便已經(jīng)渾身濕透。偏偏他素來又愛干凈，定要周身擦拭一遍，再換上干凈的中衣，如此一番折騰下來，簡直苦不堪言。

自那日在通州道上向何晏之盤問沈碧秋的事未果后，楊瓊便再未提及此事，甚至連回京之事也不再提起片言只語，至于來陳州作甚么，他亦是一個字也未曾提起。整日里，楊瓊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，或是靠著窗欞出神，極少同何晏之說話，仿佛又回到了擎云山上最初時的冷若冰霜。

楊瓊覺得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消逝，傷痛折磨著他的精神，讓他生不如死，面容枯槁，瘦骨嶙峋，氣息奄奄，毫無生機。他越發(fā)不愿面對何晏之，只是將自己禁錮在床榻之間，拉上幔帳，蜷縮于一角，或是出神，或是昏睡，任憑何晏之千呼萬喚，也不發(fā)一言。兩人日日坐臥一處，卻如同隔著萬水千山，人間咫尺之間，心意猶似參商，竟如天涯兩端。

這一日，何晏之又照例去街上抓藥。近日來，他同楊瓊難得說上一句話，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錯，原本在玉山山麓已經(jīng)心意相通的兩人，竟無端又生了嫌隙。何晏之抓了藥，又買了一些楊瓊喜歡吃的糕點，才慢慢往回走。時間尚早，他心中郁悶，便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閑逛。他在通州道失了大部分的財務，而到陳州這幾日的開銷又頗大，身上余下的錢已所剩無幾。念及此處，何晏之心中不免有些發(fā)愁，盤算著明日再典當一些衣物，好給楊瓊買藥。

陳州乃是西南重鎮(zhèn)，販夫走卒尤為多，市集更為熱鬧，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熙熙攘攘。何晏之在陳州數(shù)日，每日只是蒙在那小小的客棧里，如今信步而走，不覺到了鬧市。幾間茶樓一間挨著一間，鱗次櫛比，其中有一座茶樓挑著一個杏黃色的幌子，寫著一個大大的“戲”字，右側(cè)有兩行小字：何氏戲苑，關(guān)西名伶何欽之。

何晏之仿佛被人當頭錘了一棒，眼前有些發(fā)花，只當自己在做夢，揉了揉眼睛，仔細看了看，果然是“何欽之”三個字。

何晏之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來，三步并作兩步走進茶樓，蹬蹬蹬跑上樓去。茶樓的伙計笑著迎了上來，道：“這位客官，可有訂座？還是來找人?。俊?/p>

何晏之道：“我來找人?！彼穆曇舳加行┐蝾?，道，“何欽之，是你們這里的名角兒？”

伙計笑道：“那是咱老板?？凸僬J得他？”

何晏之道：“故人也?！彼蚰腔镉嬜隽藗€揖，“小哥可否通報一聲？”

那伙計面露為難之色，道：“客官，倒不是小的不愿。只是老板馬上就要登臺，不便會客?！彼麑⒑侮讨脚赃叺难抛?，恭敬道，“客官不如在此稍坐，也好聽聽何老板的戲，待會子謝了幕，小的再去稟告?！?/p>

何晏之遲疑了片刻，想到楊瓊還在客棧等著自己回去，轉(zhuǎn)念又想現(xiàn)在時間尚早，總不能唐突了何欽之登臺，便坐了下來，一邊喝著茶，一邊等著。樓上已經(jīng)座無虛席，未幾，只聽得一聲銅鑼敲響，帷幕徐徐拉開，一個扮相俊美的小生便緩步走上臺來，向臺下的看官們鞠了一躬。何晏之目不轉(zhuǎn)睛地望著那小生，心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，一時間，百感交集。果然，臺上那人正是多年不見的大師兄何欽之。

往事歷歷在目。何晏之自小被走街串巷的草臺班子收養(yǎng)，那班主姓何，買了許多窮苦人家的幼童，沿街乞討賣藝為生，何晏之他們便都隨班主姓何，連名字也是班主起的。何欽之比何晏之年長五歲，在幾個師兄弟中歲數(shù)最大，是大師兄。那班主只是將這幫師兄弟當做賺錢的玩意兒，平時缺衣少食，非打即罵。幸而他們師兄弟間感情甚好，相互扶持，總不至于餓死。

絲竹之聲漸起。臺上的小生緩聲開唱，乃是《西廂記》中的傳一折，臺下眾人無不喝彩。隨之，旦角上場，開腔卻比何欽之差了許多，所幸有何欽之壓場，總還算婉轉(zhuǎn)低回，繞梁不絕。于是，拊掌喝彩之聲此起彼伏，好不熱鬧。何晏之靜靜坐著，隨著何欽之的曲調(diào)低聲唱和，恍惚間但覺時光倒流，眼中竟緩緩淌下淚來。

何欽之又唱了幾折，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時辰。待到謝幕，人群漸漸散去，何晏之卻仍呆呆地坐著。方才那個伙計從側(cè)門走過來，湊到何晏之的近前，低聲道：“客官，我家老板有請?！?/p>

何晏之卻是一愣，隨之站起身，又沖那伙計拱了拱手，道：“謝謝小哥?！?/p>

那伙計引著何晏之到了后堂，還未落座，門簾已經(jīng)被掀開。何欽之的妝容尚未卸去，便急沖沖地走了進來，在何晏之的身前站定，良久，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何晏之怔怔看著來人，小聲喚了聲：“大師兄……”何欽之卻上前一把抱住了他，熱淚盈眶，哽咽道：“晏師弟，真的是你！”

何晏之回抱住他，兩人抱頭相擁，又哭又笑，難舍難分，好一會兒，才各自落座?；镉嬌蟻矸畈?，何晏之道：“大師兄怎會來到陳州？”

何欽之嘆了口氣，仿佛在回憶舊事，緩聲說道：“那日班主死后，幾個師兄弟都做了鳥獸散，只有晏師弟你掏出所有的積蓄，給何班主裝殮下葬。”

何晏之道：“大師兄那日也拿出了所有的銀子。班主好歹養(yǎng)育了我們一場，總不能叫他暴尸荒郊，任野獸分食罷?！?/p>

何欽之點了點頭：“我本想與你二人繼續(xù)沿街賣唱，等攢些積蓄，便到江南或是京城這些富庶繁華之地落個腳，建個戲園子，可惜師弟志不在此。”他微微一笑，“我后來想想也是，師弟尚且年輕，何必一輩子做個戲子，就算是做個販夫走卒，也不似戲子般低人一等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