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四百五十六章 林間低語與人間燈火（我的狼媽媽）（第1頁）

一、雪地里的心跳

我最早的記憶是溫熱的呼吸。

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瘋，整片林子都被凍成了玻璃，腳踩在雪殼上能聽見冰層碎裂的脆響。我裹在一件褪色的紅棉襖里，像片被狂風撕扯下來的殘葉，卡在松樹根盤結(jié)的裂縫里。意識是團模糊的白霧，只有冷，是真實得能咬出血的野獸，一口口啃著我蜷縮的膝蓋。

然后那團白霧里鉆進來些毛茸茸的東西。不是雪，是暖的，帶著松脂和泥土的腥氣，蹭過我凍得發(fā)僵的臉頰。我睜開眼，看見一雙琥珀色的圓眼睛，瞳仁里落著碎雪，像揉進了星星的冰粒。那是頭狼，母狼，右耳缺了半塊，大概是跟熊搶食時留下的疤。

她沒咬我。

她用濕漉漉的鼻子拱開我凍硬的棉襖，把乳頭塞進我皴裂的嘴里。初乳帶著點澀味，像融化的雪水混著青草汁，可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含住，喉嚨里發(fā)出小貓似的嗚咽。她趴在我身邊，蓬松的尾巴圈住我的腳，狼毛里的熱氣一點點滲進棉襖，把我從冰窖里撈了出來。

后來我才知道，她剛失去一窩崽子。樹洞深處還留著幾撮灰撲撲的絨毛，那是她叼來給我鋪窩的。二、狼語者的童年

狼窩在半山腰的巖洞里，洞口被藤蔓遮著，晴天能漏下幾縷金晃晃的陽光。我跟著狼群學會了用四肢奔跑，腳掌磨出厚厚的繭子，踩在尖石上也不覺得疼。母狼教我辨認有毒的蘑菇，她會先咬一口，要是甩著腦袋吐掉，我就知道那東西碰不得。頭狼是匹黑背公狼，每次捕獵回來，總把最嫩的肉叼到我面前，喉嚨里發(fā)出低沉的呼嚕聲——那是狼族表達親昵的方式。

我不會說人話，但能聽懂狼嗥。

滿月的時候，狼群會站在山頂對著月亮長嗥。母狼的聲音最清亮，像把銀刀劃破夜空。我也跟著叫，開始是咿咿呀呀的，后來能扯著嗓子喊出長長的調(diào)子，聲音混在狼群里，分不清哪個是狼，哪個是我。有次喊得太用力，嗓子啞了三天，母狼就每天舔我的喉嚨，唾液帶著清涼的草藥味。

七歲那年，我學會了爬樹。有只小狼被獵人的夾子夾住了腿，我抱著石頭砸了半天，指甲縫里全是血，終于把夾子撬開。小狼瘸著腿跟在我身后，總用尾巴掃我的手背。那天晚上，頭狼把一塊帶著筋的鹿腿放在我面前，這是成年狼才能享用的食物。

我以為會一輩子這樣。在林子里追兔子，在溪水里捉魚，聽著狼嗥入睡，聞著松針的味道醒來。直到那個穿藍布褂子的女人闖進巖洞，手里舉著個會閃光的鐵盒子。

三、穿衣服的“怪物”

女人叫陳春秀，是山下孤兒院的院長。她看見我時，手里的鐵盒子“哐當”掉在地上，里面滾出幾塊水果糖。我正趴在母狼懷里吃奶，看見她就齜牙咧嘴地吼，喉嚨里發(fā)出威脅的嗚嗚聲。母狼擋在我身前，毛發(fā)直豎，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警惕。

陳院長沒走。第二天她又來了，帶著個竹筐，里面放著熱騰騰的窩頭。她把窩頭放在洞口，退后幾步，蹲在雪地里朝我笑。她的笑不像狼的呼嚕聲，軟軟的，像春天化凍的溪水。

這樣過了半個月。有天我偷了個窩頭，跑到母狼面前，用爪子扒開她的嘴，想喂給她吃。母狼聞了聞，卻用鼻子把窩頭拱回我面前。那天晚上，她舔了舔我的額頭，用尾巴拍了拍巖洞外的小路，喉嚨里發(fā)出低低的嗚咽。

我懂她的意思。

離開的那天，狼群送了我很遠。頭狼用腦袋蹭我的手心，小狼咬著我的褲腳不放。母狼一直跟著，直到看見孤兒院的紅磚墻，才停下腳步。我回頭時，看見她站在雪地里，右耳的缺口在風里輕輕動著，像片要掉下來的枯葉。

孤兒院的孩子都叫我“野崽子”。他們笑我不會用筷子，笑我走路總踮著腳，笑我見了月亮就想嗷嗷叫。我把自己縮在床角，夜里總夢見巖洞的暖，母狼的尾巴圈著我的腳。

陳院長每天教我說話。“天”，她說，指著窗外的云彩。“地”，她摸著地板。我學不會，急得抓頭發(fā)，她就把我抱在懷里，輕聲說：“不急，咱慢慢學。”她身上有股肥皂味，不像母狼的腥氣，可抱著也挺暖和。

有次院里來了個捐衣服的阿姨，看見我就尖叫：“這孩子眼神怎么綠油油的！”我嚇得躲到陳院長身后，她把我護在懷里，跟阿姨說：“他只是怕生?！蹦翘焱砩希o我剪指甲，突然嘆了口氣：“以后別總瞪眼睛，人跟狼不一樣，得學會笑?！?/p>

我試著扯了扯嘴角，她卻哭了。

四、兩套語言系統(tǒng)

十二歲那年，我終于能說流利的人話，可也沒丟了狼的本事。我能聽見百米外麻雀振翅的聲音，能在黑夜里看見墻上爬的壁虎，聞到誰藏了糖塊，還能從人的腳步聲里聽出他是不是在生氣。

陳院長送我去鎮(zhèn)上上學。同學們總覺得我怪，沒人愿意跟我同桌。有次體育課，班長搶了我的書包，把里面的課本扔在泥里。我撲上去咬他的胳膊，像頭被惹急的小狼。他哭得驚天動地，老師把我拽到辦公室，陳院長來領(lǐng)我時，眼睛紅紅的。

“為什么咬人？”她問。

“他欺負我。”我說。

“人不能咬人?！?/p>

“狼會?！?/p>

她沉默了很久，從口袋里掏出塊水果糖，是橘子味的，跟她第一次掉在巖洞的那種一樣。“狼有狼的規(guī)矩，人有人的道理?！彼齽兞颂羌?，把糖塞進我嘴里，“你得學著做人的道理，不然會被人趕走的?！?/p>

那天晚上，我夢見母狼。她站在溪水對岸，我想過去，可腳下的石頭突然變成了玻璃，一踩就碎。她朝我嗥叫，聲音里全是焦急，可我聽不懂了。驚醒時，枕頭濕了一大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