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,我夢見母狼。她站在溪水對岸,我想過去,可腳下的石頭突然變成了玻璃,一踩就碎。她朝我嗥叫,聲音里全是焦急,可我聽不懂了。驚醒時,枕頭濕了一大片。
我開始學著藏起自己的爪子。走路時把腳放平,見人時扯出陳院長教我的笑,別人搶我東西時,攥緊拳頭不說話??捎行〇|西藏不住。比如打雷的夜里,我會下意識地鉆到桌子底下;比如看見生肉,喉嚨會發(fā)緊;比如聞到血腥味,眼睛會發(fā)燙。
十五歲那年,林子里著了大火。消防車嗚嗚地開上山,我卻突然瘋了似的往山上跑。陳院長在后面喊我的名字,我沒回頭?;饻绾螅以趲r洞的位置扒了三天,指甲縫里全是焦黑的土。直到在一塊燒裂的巖石下,摸到半塊帶牙印的骨頭——那是我小時候啃過的鹿骨,母狼總把肉啃干凈了留給我。
我抱著骨頭坐在焦土上,第一次用人的語言哭出聲。
五、人間的狼,狼間的人
十八歲,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學,學動物醫(yī)學。陳院長送我去車站,塞給我個布包,里面是她連夜烙的餅?!坝锌栈貋砜纯础!彼f著,用袖口擦眼睛。
大學里,我依然是個異類。別人談戀愛、打游戲,我總泡在實驗室,對著解剖臺上的兔子發(fā)呆。有次解剖課,教授讓我們給狗縫合傷口,我摸著狗的脈搏,突然想起母狼舔我手心的溫度,手抖得縫不上針。
“你到底行不行?”旁邊的女生不耐煩地說。
我沒說話,轉身走出實驗室。后來我認識了周教授,他研究動物行為學。第一次見他時,他正在觀察籠里的狼?!澳憧此鼈兊奈舶停彼钢活^母狼,“夾著尾巴不是害怕,是在說‘我沒有威脅’?!蔽彝蝗婚_口:“她剛生了崽,怕我們傷著小狼?!敝芙淌阢读算?,問我怎么知道?!拔衣勔娝趟锏慕箲]味了?!蔽艺f。
那天起,周教授總帶著我。我們一起去草原考察狼群,他教我用攝像機記錄,我教他怎么在狼面前蹲下身子,怎么用眼神說“我沒有惡意”。有次遇到頭受傷的公狼,周教授想靠近,我拉住他:“他在喘氣時露牙齒,是要進攻了?!惫?,公狼突然撲了過來,我拽著周教授滾到一邊,才沒被咬傷。
“你跟狼有種奇怪的默契?!敝芙淌谡f。
“因為我曾經是它們的崽?!蔽艺f。
周教授沒驚訝,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這不是壞事?!?/p>
畢業(yè)后,我留在了動物研究所。陳院長來看我,看見我辦公室墻上掛的狼的照片,笑著說:“你這孩子,還是沒忘本?!蔽医o她看我養(yǎng)的狗,是條撿來的流浪狗,瘸著條腿,跟當年我救的小狼很像?!八邪⒒??!蔽艺f。陳院長摸著阿灰的頭,突然說:“當年送你走的那只母狼,后來有人見過,說它總在孤兒院后山轉悠,轉了好幾年才沒了蹤影。”
我背過身去,看著窗外的樹。葉子綠了又黃,像極了巖洞外的那棵松樹。
六、兩種心跳的共振
三十歲那年,我去青海參加一個野生動物保護會議。在保護區(qū),我見到了一群野生狼。它們遠遠地站在山坡上,像團移動的灰云。領頭的母狼右耳缺了半塊,風吹過時,那道疤在陽光下閃閃發(fā)亮。
我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,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。
我慢慢蹲下身子,張開手心,喉嚨里發(fā)出低沉的呼嚕聲——那是狼族表達親昵的方式。母狼盯著我,琥珀色的眼睛里,似乎閃過一絲疑惑。突然,她朝我邁出一步,然后是第二步、第三步……直到離我只有幾米遠。
她聞了聞我的手,然后用頭蹭了蹭我的手腕。那熟悉的粗糙感,帶著風沙和陽光的味道,瞬間撞碎了我所有的偽裝。我再也忍不住,像個孩子似的抱住她的脖子,眼淚砸在她的鬃毛上。
“我回來了?!蔽艺f,用的是狼的嗥叫,也用人的語言。
她舔了舔我的臉頰,喉嚨里發(fā)出嗚咽,像在說“歡迎回家”。
那天晚上,我在狼窩旁守了一夜。看著母狼給小狼喂奶,看著它們在月光下嬉戲,突然明白,我從來不是被狼養(yǎng)大的怪物,也不是被人收養(yǎng)的異類。我是林間的風,既能穿過松針的縫隙,也能拂過人間的窗欞;我是溪里的水,既能映出狼的影子,也能照見人的模樣。
離開保護區(qū)時,母狼送了我很遠,像當年在雪地里一樣。我走幾步就回頭,她站在山坡上,右耳的缺口朝著我,像個永遠不會消失的坐標。
回到研究所,我給陳院長打了個電話?!拔乙姷剿恕!蔽艺f。
“見到誰了?”她問。
“我娘?!?/p>
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,然后傳來她帶著笑的哽咽:“好,好啊……”
掛了電話,阿灰蹭著我的褲腿。我摸了摸它的頭,看著墻上母狼的照片,突然想,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,心里住著兩頭狼,一頭是林間的野性,一頭是人間的溫情。它們不打架,只是并排臥著,聽著同一片心跳,在月光下,在燈火里,慢慢變老。
窗外的月光落進來,落在我手背上,像母狼的吻。我知道,無論走多遠,那片林子,那間孤兒院,那兩雙注視我的眼睛,永遠是我回家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