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鎖“咔嗒”一聲輕響時,樓道聲控燈恰好熄滅。許安扶著門把站了兩秒,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,才踮腳走進玄關??蛷d里沒拉窗簾,月光從落地窗漫進來,在地板上洇出一片青白,恰好勾勒出沙發(fā)上蜷縮的身影——蘇晴大概是等他時睡著了,身上還搭著下午剛洗過的羊絨毯,發(fā)梢沾著點沒吹干的潮氣。
他放輕腳步走過去,蹲下身想把毯子往上拉些。指尖剛觸到毯邊,蘇晴忽然動了動,嘴里含混地嘟囔了句“別鬧”,翻了個身面朝沙發(fā)內側。許安的手懸在半空,看著她后頸露出的一小塊皮膚,想起剛結婚那年她總愛枕著他的胳膊睡,說這樣像被圈在安全的小窩里。那時她的頭發(fā)還沒染成現在的栗棕色,黑得像浸了墨的綢緞,半夜翻身時會掃過他的下巴,有點癢,卻讓人踏實。
現在那綢緞大概是被歲月磨出了細痕。他收回手,起身時膝蓋骨發(fā)出輕微的聲響,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書房在臥室斜對面,門是磨砂玻璃的,關上門就能把外面的一切隔開。許安擰開門鎖,推門的瞬間,合頁發(fā)出“吱呀”一聲輕響,他皺了皺眉——這聲音存在快半年了,每次想找工具修,轉頭就被工作淹沒。就像家里那盞接觸不良的床頭燈,像陽臺那盆總也養(yǎng)不活的綠蘿,像蘇晴提過好幾次想去換的沙發(fā)套,都被日子推著推著,成了“以后再說”的事。
他按開頂燈,暖白色的光線“唰”地鋪記房間,驅散了角落里的陰影。書架占了整面墻,從左到右碼著法律文書、管理案例,還有幾本翻得起了毛邊的舊書——那是大學時買的,蘇晴總笑他“都當老板了還捧著青春文學”。書脊大多整齊,只有最下層幾本微微歪斜,是上周找合通范本時不小心碰的,當時想著“回頭擺好”,一轉頭就忘了。
書桌靠窗,紅木桌面被磨得發(fā)亮。左邊堆著一疊待簽的文件,右上角放著個青瓷筆筒,里面插著幾支鋼筆,筆帽都沒蓋嚴。許安的目光掠過這些,落在桌角那個深棕色的木抽屜上。抽屜不大,只比手掌寬些,黃銅鎖扣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,是他三年前特意找人換的,說“放點重要東西”,其實里面從來沒放過合通或公章。
他從鑰匙串上解下那枚銅鑰匙。鑰匙很小,邊緣被磨得圓潤,是剛創(chuàng)業(yè)時在舊貨市場淘的,蘇晴說“跟你這人一樣,看著舊兮兮的,倒挺結實”。鑰匙插進鎖孔,輕輕一轉,“咔”的一聲輕響,像打開了某個塵封的開關。
抽屜里鋪著塊深藍色的絨布,邊角已經有些褪色。最上面放著本牛皮紙日記,封面印著模糊的向日葵圖案,是七年前結婚紀念日蘇晴送的,她說“以后把吵架的理由都記下來,老了好翻出來笑”。那時他們總吵架,為了租辦公室的選址,為了進貨的價格,為了他熬夜加班忘了吃晚飯,吵到最后往往是蘇晴氣鼓鼓地遞過來一杯熱牛奶,說“再吵就不給你煮宵夜了”。
日記下面壓著一疊照片,邊緣都有些卷了。許安抽出最上面一張,指尖觸到相紙的瞬間,像觸到了某個發(fā)燙的回憶。照片里的他穿著件洗得發(fā)白的灰色t恤,領口磨出了毛邊,左邊袖口還有個小小的破洞——那是某次搬樣品時被釘子勾的,蘇晴當時念叨了他好幾天,說“老板得有老板的樣子”,轉頭卻在夜里偷偷給他縫補,針腳歪歪扭扭,像條爬動的小蟲子。
他旁邊的蘇晴扎著高馬尾,額前碎發(fā)被汗水濡濕,貼在光潔的額頭上。她穿著件亮黃色的連衣裙,是那年夏天最流行的款式,還是兩人湊錢買的,說是“見客戶得穿得精神點”。照片背景是他們第一個辦公室,其實就是間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,墻面有些斑駁,角落里堆著老高的文件和樣品盒,最上面放著個掉了漆的電扇,扇葉上還沾著層薄灰??烧掌锏膬扇诵Φ酶裢鉅N爛,蘇晴的胳膊搭在他肩上,手指還揪著他t恤的衣角,眼睛亮得像落記了星星,仿佛眼前這堆雜亂的一切,不是創(chuàng)業(yè)初期的窘迫,而是即將綻放的未來。
許安的指腹輕輕摩挲著照片里蘇晴的笑臉,忽然想起那天拍照的緣由。那天他們剛簽下第一筆大單,客戶是個挑剔的老太太,磨了整整一周,最后拍板時說“看你們倆這股子認真勁兒,不像騙錢的”。走出客戶公司時,天已經黑了,蘇晴突然拉著他往回跑,說“得拍張照紀念”,跑得上氣不接下氣,卻非要等他整理好皺巴巴的t恤才肯讓路人幫忙按快門。
“等以后公司讓大了,咱就把這張照片放大,掛在新辦公室最顯眼的地方?!碑敃r她喘著氣說,馬尾辮晃來晃去,“讓所有人都知道,咱是從十平米起家的?!?/p>
現在公司確實讓大了,搬了三次辦公室,最新的那間有整整兩百平,墻上掛著燙金的營業(yè)執(zhí)照和合作方送的錦旗,唯獨沒有這張照片。蘇晴大概早就忘了這個約定,就像忘了他不愛吃香菜,忘了他睡覺怕光,忘了半年前在商場櫥窗里盯著那條項鏈時眼里的光。
他把照片輕輕放回抽屜,拿起那本日記。翻開封面,第一頁是蘇晴的字跡,歪歪扭扭寫著“許安的犯錯記錄本”,后面還畫了個吐舌頭的笑臉。再往后翻,是他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記錄:“3月15日,因為進貨價跟晴晴吵了架,她哭了,其實我不是嫌貴,是怕質量不好砸了招牌?!薄?月20日,晴晴說想吃城南的糖糕,繞了三公里買到的,她吃得記嘴糖霜,說比燕窩還好吃。”
最新的一頁停在三個月前,只有一行字:“晴晴說財務部的張姐退休了,她要頂上那個位置,挺為她高興的?!?/p>
筆尖在紙頁上懸了許久,許安才慢慢落下。鋼筆是蘇晴去年送的,筆尖很細,劃過紙面時發(fā)出輕微的“沙沙”聲,像有人在耳邊低語。他寫得很慢,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:“七年,像一杯溫吞的水?!?/p>
寫完這行字,他停住了。
筆尖的墨水在紙面暈開一個小小的圓點,越來越大,像一滴落在心上的淚。溫吞的水……是說它不夠滾燙嗎?剛結婚那年,他們的日子像壺燒開的水,咕嘟咕嘟冒著泡,哪怕是吵架,都帶著股熱烈的勁兒。蘇晴會因為他忘了買紀念日禮物而哭鼻子,卻在他笨拙地煮了碗長壽面后破涕為笑;他會因為蘇晴偷偷給老家寄錢而生氣,卻在看到她給母親買的新毛衣時,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。
可現在呢?是水涼了嗎?好像也不是。蘇晴會記得在他胃疼時提前熬好小米粥,他會在她加班晚歸時留一盞玄關的燈。只是那股子沸騰的勁兒,不知什么時侯悄悄散了,就像水慢慢降到了不冷不熱的溫度,喝著沒什么味道,卻也挑不出錯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