社區(qū)圖書館的屋檐下掛著串銅鈴,風過時叮當響,像串被拉長的時光。我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往上走,三樓的閣樓里,雷正蹲在滿地零件中,手里舉著個放大鏡,對著臺老式座鐘的齒輪發(fā)呆。
“卡在哪了?”我把保溫杯遞過去,杯壁上凝著的水珠滴在木地板上,暈出個深色的圈。
他抬頭時,額前的碎發(fā)垂下來,沾著點灰塵?!皵[輪卡住了,”指尖點了點齒輪咬合的地方,金屬指節(jié)泛著冷光,“這老座鐘是1953年的,比咱倆加起來歲數(shù)都大。”
閣樓的天窗漏下束光,剛好落在他睫毛上,像落了層金粉。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廢品站見他,也是這樣的光——他抱著臺掉漆的收音機,藍色工裝褲膝蓋處磨出了洞,看見我推輪椅進來,手里的扳手“哐當”掉在地上,耳尖紅得能滴出血。
“當年你要是沒撿那臺收音機,”我戳了戳他機械臂上的小老虎貼紙,邊角都卷了毛邊,“現(xiàn)在是不是正坐在研究所里擰公式?”
他忽然伸手把我拽進懷里,機械臂箍得有點緊,帶著機油和陽光的味道。“那我可能會在某個雨天,看著你推著輪椅沖進排水溝,”他低頭蹭了蹭我頭發(fā),“然后跳下去把你撈上來,順便把反裝的剎車修明白?!?/p>
座鐘忽然“咔嗒”響了聲,擺輪開始左右搖晃。雷松開我,眼里閃著光:“成了!”他轉動發(fā)條,鐘擺的影子在墻上畫出弧線,像只不停跳躍的小鹿。
“你聽,”他把耳朵貼在鐘殼上,“比機械表的聲音好聽吧?帶著木頭的暖勁兒。”
窗外的銅鈴又響了,和座鐘的滴答聲混在一起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相遇從來不是偶然——就像這老座鐘,就算停擺幾十年,該遇見的齒輪總會重新咬合,該響的鐘擺總會再動起來。李爺爺?shù)谋『砷L瘋了,爬滿了養(yǎng)老院的籬笆。雷蹲在那里掐尖,機械手指靈活地避開葉片上的絨毛,指尖沾著點綠色的汁液。“這玩意兒泡水治咳嗽,”他把薄荷塞進竹籃,“張奶奶說加兩顆冰糖,比止咳糖漿管用?!?/p>
我推著輪椅在旁邊等,輪椅的萬向輪是上周剛換的,順滑得很。李爺爺坐在門廊下聽評劇,跟著哼“春季里開花十四五六”,手里的核桃轉得沙沙響。
“丫頭的腿咋樣了?”他忽然停了哼戲,耳朵往我們這邊湊。
“早利索了,”我抬腳踢了踢地面,機械膝蓋發(fā)出輕微的“咔嗒”聲,“雷給換了新軸套,比原裝的還好用?!?/p>
雷剛好掐完薄荷走過來,額頭上沾著片葉子。“李爺爺,下周社區(qū)有義診,我給您約了ct,”他把薄荷遞過去,“讓張奶奶給您泡泡?!?/p>
李爺爺擺擺手:“不去不去,我這老骨頭,經(jīng)不起折騰?!?/p>
“您不去,”我故意板起臉,“下次就不給您修收音機了?!?/p>
他這才笑起來,皺紋里都盛著陽光:“你這丫頭,跟你家雷一個樣,會拿捏人?!?/p>
雷把輪椅轉了個方向,讓李爺爺曬著太陽。“上次給您錄的評劇,還聽得清嗎?”他蹲下來調(diào)輪椅的靠背,機械手指在按鈕上輕輕一按,靠背就緩緩放下去。
“清楚!清楚!”李爺爺趕緊說,“特別是那段《花為媒》,跟當年戲園子里聽的一個味兒。”他忽然抓住我的手,掌心的老繭磨得我手心疼,“丫頭啊,我跟你說,當年我追你李奶奶,就靠在戲園子里幫她占座,一占就是三年?!?/p>
雷在旁邊笑,把薄荷分成小捆,用紅繩系著。陽光穿過他的指縫落在地上,像撒了把碎金子。我忽然看見他機械臂內(nèi)側的小老虎貼紙,是去年我用馬克筆描的,洗了多少次都沒掉。
“占座哪有修收音機浪漫,”我故意逗李爺爺,“雷當年為了給我修輪椅,在廢品站蹲了三天,把所有零件都拆開洗了一遍,手上的機油洗了半塊肥皂?!?/p>
李爺爺?shù)暮颂肄D得更快了:“那是那是,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,心思細?!?/p>
雷的耳尖又紅了,把捆好的薄荷往我手里塞:“快去給張奶奶送去,她還等著腌薄荷糖呢?!?/p>
輪椅碾過石子路,發(fā)出輕微的顛簸。我回頭看,雷正幫李爺爺調(diào)整收音機的天線,陽光落在他們肩上,像蓋了層暖和的毯子。原來最好的時光,就是有人陪你慢慢折騰——折騰臺舊輪椅,折騰捆薄荷,折騰段說不完的往事。王阿姨的縫紉機擺在社區(qū)活動室的角落,漆皮掉了大半,踏板上的木紋都磨白了。雷蹲在那里換皮帶,機械臂的關節(jié)轉動時,發(fā)出細碎的“咔咔”聲。
“這可是1978年的蝴蝶牌,”王阿姨在旁邊擇菜,豆角的清香混著機油味,“當年我就是用它給我家小子做的滿月襖,現(xiàn)在他都當?shù)?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