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家的這番打算,崔蕪并不知曉。托身懷六甲的福,她沒有立刻被拖出去亂棍打死,而是獲準(zhǔn)回到原先的偏院,由郎中為其診脈安胎。
這對崔蕪而言,并不算什么好消息。
她雖暫時逃過一劫,院落看守卻越發(fā)緊密:屋里兩個婢女近身伺候,院子里亦有四個膀大腰圓的仆婦待命,更別提院外的部曲暗衛(wèi)。
如此里三層外三層,徹底斷絕了逃跑的可能。
比坐牢更棘手的,則是她腹中多出來的生命。
這是崔蕪從未想過,或者說,拒絕考慮的可能。現(xiàn)代人的靈魂沒有“為母則剛”的覺悟,也不具備繁衍血脈的本能,而這孩子來臨的時間點(diǎn)太微妙、太尷尬,仿佛他的存在只是為了提醒她,身不由己的無奈與尊嚴(yán)被打碎的屈辱。
這讓崔蕪胸口煩悶,恨不能大吼大叫,或者抓起陳設(shè)亂砸一通。
但她終究克制住自己情緒,因為這時孫彥走了進(jìn)來,目光落定在她身上,好似覆了一層嚴(yán)霜。
“一早提醒過你,節(jié)度使府不比旁的,趁早收起你那些小聰明,”他的視線下挪到崔蕪腹部,略略緩和,“若非你時運(yùn)不錯,如今已被拖去亂葬崗上。”
崔蕪還沒從震蕩的情緒中恢復(fù)過來,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仿佛一條鴻溝,將她阻隔在“逃跑”的另一端。
因為這一點(diǎn),她無法對他產(chǎn)生期待,血脈相連也不行。
“我寧可被拖去亂葬崗,”崔蕪平靜地說,“好過被困于孫家后宅,當(dāng)一條搖尾乞憐的狗?!?/p>
孫彥不意她剛經(jīng)歷過一場生死危機(jī),脾性還這么剛硬,一時怒恨交加。然而隨即,他想起醫(yī)者所言,崔蕪胎氣不穩(wěn),又將到了嘴邊的發(fā)作生生壓下。
“你以為你是搖尾乞憐的狗?你可知如今的世道,多少人想當(dāng)一條太平犬都不得!”孫彥冷笑,卻不欲詳說,唯恐漏了一兩句口風(fēng),被她知曉地理風(fēng)貌,趁機(jī)逃走,“你一介弱質(zhì)女流,離了節(jié)度使府能有什么下場?好一點(diǎn)的,被人牙拐了賣入青樓,若是淪為菜人,連具全尸都保不??!”
所謂“菜人”,就是每到王朝末年或是饑荒年代,貧苦百姓為了給家人尋得一線生機(jī),被迫到市場上,將自己當(dāng)作肉食賣掉。
那是史書中最為黑暗的時代,惟其如此,才會引來執(zhí)筆者“四海淵黑,中原血紅,有生不如無生,為人不若為鬼”的感嘆(1)。
崔蕪并非困囿閨中的亂世土著,對府墻外的腥風(fēng)血雨有著清晰的認(rèn)知,但她依然向往墻外天地。
“即便是再次賣入青樓,或是淪為菜人,也好過被困在后宅當(dāng)妾,”崔蕪說,“至少,我能選擇自己的命運(yùn)?!?/p>
孫彥一時惱恨,一時又不解——不明白她一介纖纖弱女,怎會有這般烈性的脾氣,哪怕知曉懷了自己的骨肉,也不肯說一句軟和話?
“你連我這節(jié)度使府都走不出去,還說什么選擇自己的路?”孫彥冷哼一聲,心中惱意勃發(fā),只想不遺余力地敲斷崔蕪傲骨,“真不知該說你是天真還是愚蠢!”
崔蕪不是圣人,被他一句話激得熱血上頭。但過往十年的摧殘磨礪,足夠她在需要冷靜的時候保持理智。
她就這么冷靜到近乎冷漠地看著孫彥,一雙點(diǎn)漆眼眸好似深潭,不見底。
以孫彥的城府,都被她看得心頭微涼。轉(zhuǎn)念一想,這女子已然有了自己的骨血,只要順利產(chǎn)子,心思便算安定下來,再做些水磨工夫,總能叫她心甘情愿地服侍自己。
打定主意,他語氣也和緩了許多:“你且安心養(yǎng)胎,待生下孩子,我自能說服父親母親,給你一個名分?!?/p>
“我亦打聽過,父親為我定下的吳氏六娘溫柔賢淑,閨中頗有令名。只要你安分守己,用心服侍主母,她必能容你?!?/p>
他用簡單的三言兩語,描述出來日的屈辱與壓抑,而她是戴著鐐銬的囚犯,即將被押入無邊金籠。
崔蕪郁氣上涌,陡然噴出一口鮮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