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他臉頰上那條粗咧咧的傷,她好難受,可是她更難過他在此時此刻竟仍不愿跟她說話,一個字也不肯……安慰她也好、罵她蠢也好、吼她也好、嘆氣也好,他就是不開口。
「天香,回來我這邊!」曲無漪恨極了同一句話要說兩次以上,不由得加重語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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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鹿玉堂留她,她就不過去,只要他給一個字,她就留在他這邊。
但是鹿玉堂仍是沉默,沉默到讓她逐漸咧嘴在笑……笑她自己好笨,笑她到現(xiàn)在還弄不懂他的意思嗎?
他不會喜歡她,就像他不會喜歡她的書那樣,就算她想替自己的出身辯解,他永遠只會捉著一個理由否定她。
他對她的書評價是「銀蕩」,那么對她呢?
是……「低賤」嗎?
茶壺里的茶水倒罄,她手里掬捧著的水只剩下小小一泓,她在等著它漓盡,也想在這段時間里,奢等他說話。
水滴落的聲音微小到聽不到,而他的聲音,也聽不到。
末了,天香自鹿玉堂掌間將手收回,用紗裙將出口已濕透的雙手拭凈,慢慢走到曲無漪身邊,往他身后躲藏。
「膽敢欺負我曲無漪的人?曲練,把他的薪酬算給他,將他趕出曲府?!骨鸁o漪自旁側抽出當時鹿玉堂被設計所捺下指印的一買身契撕個粉碎,明白告訴他,他的囹圄已經消失,他愛去哪就去哪,曲府不留人了。
不要趕他走……天香嘴里蠕動著這句話,可是聲音卻發(fā)不出來。
她怕自己開了口,鹿玉堂卻還是要走;怕自己努力示好,他還是看輕她……不要趕他走……不要……鹿玉堂看不見藏在曲無漪背后的天香對于曲無漪的命令有何反對,若她想留他叫,定是像護著小雞的母雞,叉腰跳出來,揮動雙翼,咯咯咯咯地不許任何人靠近他、傷害他。
然而她沒有,嬌小的身影完全沒入曲無漪身后,沒有開口留他。
她要他留,他便留,即便沒了賣身契,他還是會留。
她要他走,他便走,即便賣身契還在,他同樣會走。
而今——
他知道,離開的時候到了。
鹿玉堂走了,留下曲練給他的一百兩月俸、一冊《幽魂淫艷樂無窮》,以及哭紅雙眼的天香。
她抱著膝,蜷坐在他的床上,時常一坐就是從早到晚。
鹿玉堂臨行前對曲練說,那袋銀兩請代轉給她,她抄書辛苦,又沒多少稿酬,銀兩留給她,添些姑娘家喜歡的胭脂水粉或衣裳。曲練將錢囊交到她手上時,嘴里還嗤笑著,「妳一本書的稿酬,怕是鹿玉堂賣身五年也賺不著,這區(qū)區(qū)一百兩銀又算得了什么?」她捧著沉甸甸的錢囊,又濕了眼眶。
為什么連走時,都還要讓她這么放不下他……他身上有銀子嗎?全給了她,他的吃住都成了問題,況且,他臉上還有傷,沒銀兩怎么看大夫……她真的不懂他,如果要看輕她,就甭對她好。一手拿鞭、一手拿糖的,教人如何適從?
她寫過如此多的風花雪月、艷情儂語,筆下的男人在想什么,全兜在她掌心,她愛讓他們哭他們就哭,愛讓他們笑他們就笑,哪需這么茫然,想去猜他想什么,卻敗在他高深莫測的表情底下,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喜歡她還是討厭她。
從鹿玉堂走后,她不敢再動筆,因為不會再有人替她暖著水,讓她舒適地將一手墨臟洗去,碰著了冷徹的井水,會使地變得懦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