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361集：陶豬的呼嚕（第2頁）

下午四點半，博物館的人漸漸少了。陽光斜斜地穿過高大的窗戶，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，像誰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。管理員李阿姨推著清潔車，開始逐個檢查展柜。她頭發(fā)已經(jīng)花白，梳成個一絲不茍的發(fā)髻，露出光潔的額頭。在博物館工作三十年了，這些文物在她眼里，早就不是冰冷的陶土、青銅，而是有脾氣、有故事的老朋友。

走到漢代陶豬展柜前時，她停下了腳步。玻璃上有個小小的糖漬印，像顆被壓扁的小太陽，旁邊還有道淺淺的哈氣水痕，彎彎曲曲的，像誰在這里畫了個省略號，又像誰曾貼著玻璃說過悄悄話。

她想起下午那群孩子圍著展柜的樣子，嘰嘰喳喳的，像春天落在枝頭的麻雀。那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，臉貼在玻璃上，鼻尖都快壓扁了，眼睛里的光比展廳的頂燈還要亮。她忽然覺得這尊兩千多歲的陶豬，嘴角的弧度好像比早上更彎了些，像個偷吃到糖的孩子，正憋著笑呢。

李阿姨拿出軟布，輕輕擦去玻璃上的糖漬。擦到那個哈氣水痕時，她的動作放得更輕了，好像怕驚擾了什么。三十年前她剛到博物館工作時，老館長就跟她說：“這些老物件啊，都是有靈性的。你對它們好，它們也會對你笑?！碑?dāng)時她只當(dāng)是老人家的玩笑話，現(xiàn)在卻越來越覺得，這話有道理。

去年冬天，展廳的暖氣壞了，她特意給那些易碎的瓷器裹上了絨布。第二天早上一來，就發(fā)現(xiàn)那尊唐代的仕女俑，臉上的釉色好像更潤了些，不像前幾天那么干巴巴的了。她跟同事說這事，同事都笑她老糊涂了，可她自己知道，那不是幻覺。

擦完玻璃，她又仔細(xì)檢查了展柜的鎖扣，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課。手指觸到冰涼的金屬鎖時，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孫子，跟下午那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差不多大，也總愛把糖塞給路邊的小貓小狗，說“它們也會餓的”。每次她都要嘮叨“別把衣服弄臟了”，心里卻軟得像塊。

四

傍晚六點，博物館的閉館音樂準(zhǔn)時響起，是段舒緩的古箏曲，像流水漫過青石灘。李阿姨最后檢查了一遍展廳，關(guān)掉了大部分頂燈，只留下幾盞應(yīng)急燈，在地上投下昏黃的光暈。

夜風(fēng)從窗戶縫鉆進(jìn)來，吹動了展廳里的窗簾，米白色的布料像水波一樣起伏。窗簾旁邊掛著幅臨摹的《千里江山圖》，風(fēng)吹過的時候，好像畫里的江水真的在流淌。

李阿姨關(guān)燈的瞬間，仿佛聽見空氣里飄著極輕的“呼?！甭?，“呼——?！簟獓！?，像有誰在草堆里睡得正香。她愣了一下，側(cè)耳細(xì)聽，又什么都沒有了，只有風(fēng)穿過窗縫的“嗚嗚”聲。

她笑了笑，搖了搖頭，大概是年紀(jì)大了，總愛胡思亂想?？尚睦飬s覺得暖暖的，像揣了個小太陽。她鎖門時特意摸了摸陶豬展柜的玻璃——冰涼的觸感背后，好像真藏著個圓滾滾的、溫暖的夢。

走出博物館時，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，云朵像被打翻的顏料盒，紅的、黃的、紫的，層層疊疊。李阿姨抬頭看了看天，想起早上來的時候，天邊也是這樣好看的顏色。她忽然覺得，這尊陶豬說不定真的在打呼嚕呢，在只有風(fēng)、只有月光、只有星星的夜里，它終于可以放下兩千多年的孤獨，像個普通的小豬一樣，舒舒服服地睡個好覺。

她慢慢往家走，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，像跟在身后的老朋友?？诖锏蔫€匙叮當(dāng)作響，混著遠(yuǎn)處傳來的廣場舞音樂，構(gòu)成了傍晚最熱鬧的旋律。她想，明天早上開館的時候，一定要再仔細(xì)看看那尊陶豬，說不定能發(fā)現(xiàn)它嘴角的笑意更濃了呢。

五

第二天一早，豆豆果然跟著爺爺?shù)娜嗆噥砹恕Ｋе话严锤蓛舻募t薯藤，葉子上還帶著水珠，亮晶晶的。爺爺在博物館門口的樹蔭下抽煙，看著他蹦蹦跳跳地跑進(jìn)去，嘴里念叨著“慢點跑，別摔著”。

豆豆徑直跑到漢代陶豬展柜前，玻璃已經(jīng)擦得干干凈凈，昨天的糖漬和哈氣水痕都不見了。他踮起腳尖，把紅薯藤從背包里拿出來，小心翼翼地放在展柜旁邊的窗臺上，那里正好有塊陽光能照到的地方。

“給你帶好吃的了?！彼麑χ肇i說，眼睛彎成了月牙，“我爺爺說，吃了紅薯藤，就能長得壯壯的?！?/p>

陽光透過窗戶，照在陶豬身上，給它鍍上了層金邊。陶土表面的冰裂紋在光線下像極了老人臉上慈祥的皺紋，耳朵耷拉著，嘴角微微上揚，好像真的在笑著說“謝謝你呀”。

豆豆蹲在地上，跟陶豬說了好多話，說爺爺家的老母豬昨晚生了三只小豬崽，說媽媽答應(yīng)他如果這次期中考試考得好就買個新書包，說隔壁的朵朵昨天回家后畫了幅陶豬的畫，畫里的陶豬耳朵上還站著只小鳥。

他說這些話的時候，陽光在他臉上跳來跳去，像一群調(diào)皮的小精靈。路過的游客笑著看這個蹲在展柜前的小男孩，不知道他在跟一尊兩千多年前的陶豬說些什么悄悄話，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純粹的、溫暖的快樂，像清晨的陽光，不灼人，卻能照亮心底的每個角落。

李阿姨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看著，沒有過去打擾。她想起自己小時候，也總愛跟院子里的老槐樹說話，說學(xué)校里的趣事，說考試沒考好的煩惱，說媽媽做的紅燒肉有多香。那時奶奶總說：“樹是有靈性的，你跟它說，它都聽得懂?！?/p>

現(xiàn)在她信了，不只是樹，這些沉默了千百年的文物，也聽得懂。它們聽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，把這些溫暖的、瑣碎的、閃閃發(fā)光的瞬間，都藏進(jìn)自己的紋路里，變成歲月的年輪，在漫長的時光里，靜靜等待著下一個愿意停下來，跟它們說說話的人。

陽光越升越高，透過博物館的玻璃窗，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。陶豬依舊靜靜地臥在展柜里，耳朵耷拉著，像在打盹，又像在認(rèn)真地聽著什么。窗臺上的紅薯藤在微風(fēng)中輕輕搖晃，葉子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，像撒了一把星星在上面。

這個午后，和兩千多年前的無數(shù)個午后一樣，陽光正好，歲月悠長。而這尊圓滾滾的陶豬，終于不再孤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