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快遞
西南古鎮(zhèn)的晨霧剛散,服務(wù)臺的玻璃上還凝著層水汽。陳默正核對這周的觸摸展廳預(yù)約表,就見個老太太拄著竹杖挪進來,藍布衫的袖口磨得發(fā)亮,手里緊緊捏著張折疊的紙,指節(jié)都泛了白。
“同志,”老太太的聲音發(fā)顫,把紙攤開在臺面上,是張打印的海外地址,多倫多的街道名長得像串沒斷線的珠子,“我想把復(fù)制品寄給我孫子。”
服務(wù)臺的小姑娘剛要解釋展品不能郵寄,陳默抬手攔住了。他注意到老太太指腹在地址上反復(fù)摩挲,像在確認每個字母的分量。地址旁邊用鉛筆寫著個歪歪扭扭的名字:“明明”。
“您孫子在國外?”陳默遞過杯溫水。
老太太接過杯子,手晃得厲害,水灑在袖口上也沒察覺:“去加拿大五年了,打小沒見過老家的玩意兒。前兒視頻,他指著電視里的青銅器問我,‘奶奶,這是咱們祖宗用的碗嗎?’”她忽然紅了眼眶,從布包里掏出張照片,“您看,這是他去年拍的,都長這么高了,可連陶土是啥手感都不知道?!?/p>
照片里的男孩穿著冰球服,金發(fā)碧眼的隊友摟著他的肩,背景是白茫茫的冰場。他的眼睛很亮,像古鎮(zhèn)溪水里的光,可笑起來時,嘴角揚起的弧度和老太太如出一轍。
陳默想起上周在展廳,有個法國游客摸著陶俑的發(fā)髻,用生硬的中文說:“這紋路像我祖母繡的桌布。”那時他就覺得,老物件的紋路里藏著共通的語言,只是需要雙愿意觸摸的手。
“您想寄哪件?”陳默問。
老太太湊近展柜的玻璃,手指點著那尊西周青銅鼎的復(fù)制品:“就它。我男人以前是鐵匠,總說青銅器的紋路里有火氣,摸久了能暖手?!?/p>
當天下午,陳默把運營部的人叫到展廳。王叔正蹲在地上給復(fù)制品補“包漿”,茶油在青銅色的表面暈開溫潤的光。“要做批能寄的復(fù)制品,”陳默指著鼎耳的夔龍紋,“紋路得跟原件一樣深,讓摸的人能順著龍爪子摸到尾巴尖?!?/p>
實習(xí)生小張嘀咕:“寄出去萬一磕壞了呢?”
“磕壞了就再做,”陳默撿起塊陶片拓本,“總比讓海外的孩子只在屏幕上看強。”他突然想起父親走那年,自己在國外留學(xué),連父親常摸的銅煙袋都沒來得及多看幾眼,如今煙袋上的包漿成了他最念想的觸感。
三天后,第一批“時光快遞”包裝盒擺在了服務(wù)臺。盒子是王叔用老松木做的,邊角包著棉絮,打開時能聞到淡淡的松脂香。里面的青銅鼎復(fù)制品只有巴掌大,紋路卻和展廳里的一樣清晰——龍爪子是三趾的,龍身的鱗片一片壓著一片,連工匠當年特意刻下的細小凹痕都復(fù)刻了出來。
“得告訴孩子怎么摸?!蓖跏逭页雒P,在宣紙上寫觸摸指南。他的字帶著木工特有的穩(wěn)勁,“鼎肚子底下有三道圈紋,那是西周人記日子用的,摸的時候得慢慢數(shù),就像數(shù)老家墻上的日歷?!蹦┝擞旨恿司洌斑@物件的脾氣和我家老貓一樣,越摸越溫?!?/p>
老太太來寄快遞時,從布包里掏出個紅繩系著的小木塊,塞進盒子角落?!斑@是我家老槐樹的疙瘩,”她摩挲著木塊上的年輪,“明明小時候總蹲在樹下看螞蟻,這木頭帶著樹的氣兒?!?/p>
快遞寄出那天,陳默給多倫多的地址發(fā)了封郵件,附了段視頻:王叔的手握著復(fù)制品,指尖順著龍紋游走,“你奶奶說你想知道祖宗用的碗長啥樣,這鼎比碗神氣多了,當年是用來裝祭祀的酒的,你摸這龍眼睛,是不是像在盯著你看?”
半個月后,陳默的手機震了震,是明明媽媽發(fā)來的視頻。鏡頭里,男孩正坐在地毯上,手里捧著那個松木盒子。晨光從百葉窗漏進來,照在他認真的臉上。他先用指尖碰了碰鼎耳,像怕碰壞什么似的,接著慢慢握住鼎身,拇指在三趾龍爪上反復(fù)蹭著。
“奶奶說這是老家的東西?”男孩抬頭問鏡頭外的媽媽,聲音里帶著不確定。他的中文帶著點口音,可“老家”兩個字說得格外清楚。
媽媽把手機湊近,能看到男孩掌心沾了點復(fù)制品上的“銅銹”——那是王叔用特殊顏料調(diào)的,摸多了會在手上留下淡淡的黃痕,像從時光里帶來的印記?!笆茄剑闾珷敔斈贻p時,村里的老祠堂里就擺著這樣的鼎?!?/p>
男孩突然把鼎貼在臉頰上,閉上眼?!八悬c暖?!彼÷曊f,手指開始數(shù)鼎肚子底下的圈紋,一下,兩下,三下……陽光透過他的指縫,在地毯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像極了老太太說的,明明小時候蹲在老槐樹下看的那些移動的螞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