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沒有。”安安有點遺憾地搖搖頭,“但它說,老爺爺?shù)氖趾芘??!?/p>
陳默站在一旁,看著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討論。那個戴眼鏡的小男孩說:“說不定老爺爺是個考古學家,天天跟文物說話。”扎馬尾的小姑娘反駁:“我覺得是個老爺爺,就像我爺爺一樣,喜歡摸老東西?!?/p>
陽光從展廳的天窗照進來,落在孩子們臉上,也落在青銅鼎上。鼎耳上的那道淺痕,在光線下清晰可見,像一個微笑的弧度。陳默忽然覺得,老周說得對,文物真的在說話。它們不說自己的年代,不說自己的價值,只說那些被觸摸過的瞬間,那些藏在紋路里的溫度。
中午的時候,陳默帶安安去展廳旁邊的休息區(qū)吃午飯。他從包里掏出保溫桶,里面是安安愛吃的番茄雞蛋面。安安捧著小碗,小口小口地吃著,忽然問:“爸爸,那個鼎會餓嗎?”
“應該不會吧?!标惸χf,“它已經(jīng)五千歲了,可能早就不需要吃飯了。”
“那它會想老爺爺嗎?”安安抬起頭,嘴角還沾著點番茄汁,“就像我想爺爺一樣?!?/p>
陳默的心又軟了。他放下筷子,認真地看著女兒:“會的。它記著老爺爺?shù)氖譁兀拖衲阌浿鵂敔數(shù)膽驯б粯??!彼肫鸶赣H臨終前,拉著他的手說:“我這輩子沒什么本事,就種了一輩子地。但我知道,人活著,總得留下點什么。你守著那些老東西,也是在守著咱們的根啊?!?/p>
那時候他不懂“根”是什么,只覺得父親的手很涼,涼得讓人心慌?,F(xiàn)在看著安安,看著那尊被無數(shù)雙手摸過的青銅鼎,他忽然明白了。所謂根,就是那些被一代代人傳遞下去的溫度:是老周摸過鼎耳的手,是父親摸過安安頭頂?shù)氖?,是他現(xiàn)在握著女兒的手,也是安安剛才搭在鼎耳上的小手。
吃完飯,安安趴在桌子上畫畫。她畫了一個大大的鼎,鼎耳上站著兩個小人,一個戴著老花鏡,一個扎著羊角辮,手牽著手。陳默湊過去看,安安指著戴老花鏡的小人說:“這是摸鼎的老爺爺?!庇种钢蚪寝p小人,“這是我?!?/p>
“那中間這個呢?”陳默指著兩個小人中間的、握著他們手的人。那人穿著和陳默一樣的藍色襯衫,手里拿著一個本子。
“是爸爸呀。”安安理所當然地說,“爸爸牽著我們?!?/p>
陳默的眼眶忽然有點熱。他拿起那幅畫,小心地夾進“時光手札”里,放在他早上寫的那頁旁邊。畫紙很薄,透過紙背,能看到他寫的“鼎耳的溫度,是傳承的年輪”,字跡被陽光曬得有些暖。
下午,展廳里來了位特殊的參觀者。是個白發(fā)蒼蒼的老太太,拄著拐杖,由孫女攙扶著,一步步挪到青銅鼎前。老太太的背很駝,抬頭看鼎的時候,脖子要仰得很用力。
“就是它?!崩咸鋈婚_口,聲音有些沙啞,“我小時候,你太爺爺總帶我來看。那時候它還在庫房里,沒擺出來呢。”
孫女驚訝地睜大眼睛:“太爺爺也摸過它?”
“摸過?!崩咸α?,皺紋在臉上堆成一朵花,“你太爺爺是修復師,當年就是他把這鼎耳補好的。他說,這鼎有靈性,你對它好,它就護著你?!彼鹗郑澪∥〉叵肴ッΧ?,卻因為太矮而夠不著。
安安正好在旁邊,看到這一幕,忽然跑過去,踮起腳尖,把老太太的手牽到鼎耳上。“奶奶,這樣就能摸到啦?!?/p>
老太太愣了一下,隨即笑了,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安安的頭:“好孩子,謝謝你?!彼氖种赣|到鼎耳的那一刻,忽然停住了,眼睛里慢慢涌上淚水?!笆沁@個感覺?!彼卣f,“糙糙的,暖暖的,跟你太爺爺?shù)氖忠粯印!?/p>
孫女掏出紙巾給老太太擦眼淚,小聲問:“奶奶,太爺爺是不是也像您這樣摸它?”
“是啊?!崩咸f,“那時候你太爺爺總說,鼎耳上的紋路,是老天爺畫的年輪,每一道都記著事兒。他還說,等他走了,就把他的故事存在鼎里,讓我們想他了,就來摸摸鼎耳。”
陳默站在不遠處,手里的“時光手札”被陽光曬得溫熱。他翻開本子,寫下:“五千年的鼎耳,托起了四代人的手掌?!?/p>
這一次,他沒畫畫。因為他覺得,此刻鼎耳上相疊的兩雙手——一雙布滿皺紋,一雙稚嫩柔軟——就是最好的畫面。
傍晚閉館前,陳默帶著安安最后看了一眼青銅鼎。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幕墻,在鼎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,像個溫暖的擁抱。鼎腳下,安安早上放的那顆紙星星還在,被陽光照得亮晶晶的。
“爸爸,明天我們還來嗎?”安安打了個哈欠,靠在陳默懷里。
“來?!标惸е畠海p輕撫摸著鼎耳,那里還留著白天無數(shù)雙手的溫度,“以后我們常來?!?/p>
他要帶安安來看春天的鼎,看陽光透過新葉落在鼎上的樣子;帶她來看夏天的鼎,聽暴雨打在玻璃上時,鼎發(fā)出的悶悶的回響;帶她來看秋天的鼎,看落葉在鼎腳堆成金色的毯;帶她來看冬天的鼎,看雪花落在玻璃上,像給鼎蓋了層白紗。
他要讓安安知道,這尊鼎不只是博物館里的展品,更是他們家的一部分。就像老周的檔案本,像父親的舊收音機,像他手里的“時光手札”,像安安畫的那幅畫——它們都是傳承的年輪,一圈圈,把過去、現(xiàn)在和未來,緊緊地連在一起。
走出博物館時,晚風輕輕吹過,帶著點草木的清香。安安已經(jīng)在他懷里睡著了,小臉紅撲撲的,嘴角還帶著笑,大概是夢到了鼎耳上的老爺爺,和他暖暖的手。
陳默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女兒,又回頭望了一眼博物館的大門。玻璃幕墻里,那尊青銅鼎靜靜地立著,在暮色中泛著柔和的光,像一位沉默的老者,守著滿肚子的故事,等著明天的太陽,和新的、溫暖的手掌。
他握緊了手里的“時光手札”,本子的邊角硌著掌心,有點癢,又有點暖。就像鼎耳的溫度,像傳承的年輪,一圈圈,刻在時光里,也刻在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