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罐里的陽光
小林第一次注意到那個陶罐,是在入夏后的第三個周末。博物館的庫房像個巨大的保溫箱,陽光被高窗篩成淡金色的網(wǎng),落在一排排架子上,灰塵在光柱里慢慢游移。她蹲在地上,指尖劃過布滿細密紋路的陶身,忽然觸到內(nèi)壁一道極淺的刻痕——不是陶器燒制時自然形成的裂紋,更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,帶著點猶豫又莽撞的力道,輕輕劃過去的。
“奇怪?!彼烟展夼跗饋恚瑢χ庾屑毧?。陶罐是新石器時代的遺物,灰撲撲的,肚子圓鼓鼓的,口沿有些磨損,一看就知道曾被人反復(fù)摩挲過。但這道劃痕藏在內(nèi)壁不起眼的地方,像個被遺忘的秘密。
“這是工匠不小心劃到的吧?”小林喃喃自語,指尖再一次拂過那道痕跡。觸感粗糙,帶著泥土經(jīng)過千年沉淀的溫涼。就在指尖與陶土相觸的瞬間,一股熟悉的暖意忽然從心底漫上來——不是陶罐本身的溫度,而是另一種更鮮活、更喧鬧的記憶。
她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,想起槐樹下奶奶的黃泥堆,想起自己光著腳丫踩在泥里,手里攥著根撿來的樹枝,趁奶奶轉(zhuǎn)身揉泥的功夫,偷偷在她剛拉好坯的陶罐上劃來劃去。奶奶的陶罐總是胖乎乎的,像她笑瞇瞇的臉,而她劃下的痕跡,歪歪扭扭,有時是個不成形的太陽,有時是條像蚯蚓的蛇。
“小搗蛋鬼!”奶奶從不生氣,只是用沾著泥的手拍掉她身上的土,“這罐子是要裝新收的豆子的,你劃成這樣,豆子都要笑你啦?!闭f著,卻會把她劃壞的陶罐小心地放到陰涼處晾干,最后在灶邊找個角落擺著,里面盛著她愛吃的炒花生。
小林的指尖在陶罐內(nèi)壁停住了。這道劃痕比她小時候劃的要淺,要規(guī)整些,但那股子藏不住的“孩子氣”,卻和記憶里的印記重疊在了一起。她忽然想,幾千年前,是不是也有個像她一樣的小孩,蹲在制作陶罐的工匠身邊,好奇地看著泥土在大人手里變成形狀,忍不住伸出手,用樹枝或者指甲,留下了這道小小的痕跡?
那時候的陽光,是不是也像老家院子里的一樣,金黃金黃的,曬得人后背暖暖的?工匠發(fā)現(xiàn)這道劃痕時,是無奈地笑了笑,還是假裝沒看見,把它連同孩子的調(diào)皮一起燒進了陶土里?
“小林,發(fā)什么呆呢?”同事的聲音從庫房門口傳來,“這批文物的登記快好了,就差你手里那個陶罐了?!?/p>
“哦,來了?!毙×只剡^神,把陶罐輕輕放回墊著軟布的工作臺上。她拿起登記本,筆尖懸在紙頁上,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寫下“內(nèi)壁有不明劃痕”。她想起老周留下的那本“文物觸摸檔案”,想起陳默說的“這不是檔案,是我們和文物的對話”。
她低下頭,在本子上寫下:“陶罐里藏著的,是陽光和孩子氣?!?/p>
寫完這句話,她好像聽見一陣極輕的笑聲,從陶罐深處飄出來,混著風(fēng)吹過麥田的沙沙聲。
一
小林成為博物館志愿者的第二年,才被允許進入庫房協(xié)助整理文物。在此之前,她的工作是在展廳引導(dǎo)游客,提醒孩子們不要觸摸展柜,給老人講解那些隔著玻璃的器物背后的故事。
她第一次走進庫房時,心臟跳得像揣了只兔子。這里沒有展廳的明亮整潔,架子上、箱子里堆滿了各種待修復(fù)、待登記的文物,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塵土味和消毒水味。陳默帶著她熟悉環(huán)境,指著一排排編號的架子說:“這里的每一件東西,都比我們老,但也比我們鮮活。它們記得自己被做出來的那天,記得用過它們的人,記得埋在地下時聽到的風(fēng)聲?!?/p>
小林那時候還不太懂。在她眼里,這些布滿裂紋、沾滿泥土的陶罐、石器,更像是沉默的標(biāo)本,是歷史課本上冰冷的名詞。直到有一次,她幫修復(fù)師清理一件漢代的陶倉,在倉底發(fā)現(xiàn)了幾粒碳化的谷子。
“這是當(dāng)年真的裝過糧食的?!毙迯?fù)師笑著說,“說不定是哪個農(nóng)婦,把新收的谷子裝進去時,不小心掉了幾粒在縫里?!?/p>
小林捏著那幾粒比指甲蓋還小的谷子,忽然覺得眼前的陶倉不再是個冰冷的器物。她好像看見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女人,蹲在糧倉前,用葫蘆瓢把谷子舀進陶倉里,陽光照在她挽起的袖口上,谷子落在陶倉里,發(fā)出簌簌的輕響。那幾粒掉在縫里的谷子,就像她小時候藏在口袋里舍不得吃的糖,被時間悄悄收了起來。
從那天起,小林開始對這些“沉默”的文物產(chǎn)生了好奇。她不再只是機械地登記編號和尺寸,而是會仔細觀察它們身上的每一個細節(jié):一道磨損的邊緣,一個修補過的痕跡,甚至是內(nèi)壁殘留的、模糊不清的指紋。
她問陳默:“我們總說要保護文物,可到底在保護什么呢?”
陳默正在整理老周留下的檔案,聞言抬起頭,指了指檔案里一張泛黃的照片。照片上,老周正蹲在一群孩子中間,看著他們小心翼翼地觸摸一件陶器的復(fù)制品,孩子們的臉上滿是驚奇。
“保護它們身上帶著的‘人味兒’。”陳默說,“你看這件陶罐,它可能不是什么名貴的東西,就是幾千年前一個普通人家用來盛水、裝糧食的。但它身上有工匠的手溫,有使用者的痕跡,甚至可能藏著一個孩子的調(diào)皮。這些東西,比黃金珠寶更珍貴,因為它們讓我們知道,幾千年前的人,和我們一樣,會笑,會鬧,會認真地過日子?!?/p>
小林想起奶奶。奶奶去世三年了,她的那些陶罐還在老家灶房的角落里擺著。有次她回去,摸著那些被奶奶的手磨得光滑的罐沿,忽然聞到了炒花生的香味,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。
原來,所謂“傳承”,就是這些帶著溫度的痕跡,在時光里慢慢走,總會遇到能讀懂它們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