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376集：銅鈴的余震（第2頁）

“那它一定見過很多路?！标惸f。

“何止是路。”老周的聲音放得更低，像怕驚擾了什么，“它見過雪。西北的雪下起來沒邊沒沿，把路都蓋成白的，鈴鐺一響，雪沫子從馬鬃上飛起來，落在驛卒的睫毛上，凍成小冰碴。它也見過沙，沙塵暴卷過來，天昏地暗的，鈴鐺響得悶，像被人捂住了嘴，馬卻不敢停，照樣往前跑，蹄子陷進(jìn)沙子里，拔出來時(shí)能帶起半尺高的黃煙?！?/p>

他忽然停下來，看著銅鈴底座的小孔：“說不定還見過人哭。驛卒送加急信，馬跑死了，就在路邊埋了，把鈴鐺解下來揣在懷里接著走。夜里在破廟里烤火，掏出鈴鐺來摸一摸，想起馬臨死前的嘶鳴，眼淚掉在鈴鐺上，‘啪嗒’一聲，比鈴舌撞得還響。”

小張聽得入了神，水杯里的水涼了也沒察覺。風(fēng)從窗外鉆進(jìn)來，卷著片銀杏葉落在展柜頂上，葉子邊緣有點(diǎn)焦，像被火燒過。“周老師，您怎么對這些這么清楚？”

老周的手指離開玻璃，在衣角上蹭了蹭，好像沾了什么看不見的東西。“那放羊的老漢，”他緩緩開口，“他爺爺就是走西口的馬幫里的，后來在六盤山下娶了媳婦，再也沒回過老家。老漢說，他爺爺臨死前，把那只鐵鈴鐺放在枕頭邊，說聽見鈴鐺響，就知道是老家的人來找他了?！?/p>

他頓了頓，目光又變得悠遠(yuǎn)：“我見到老漢那年，他已經(jīng)七十多了，馬也換成了驢，鐵鈴鐺卻還掛著。他說驢走得慢，鈴鐺響得也慢，但聽著踏實(shí)。那天傍晚，我們坐在山坡上，他給我講馬幫的故事，驢在旁邊啃草，鐵鈴鐺偶爾‘叮’地響一聲，遠(yuǎn)處的山影黑沉沉的，像臥著頭大獸。”

陳默打開筆記本，又寫了幾行字。這次他沒再展示，只是筆尖在紙上停頓的時(shí)間越來越長，仿佛在等什么聲音從紙頁里鉆出來。

展廳里漸漸熱鬧起來，一群小學(xué)生排著隊(duì)走過來，老師舉著小旗子，聲音清亮地介紹著展品。孩子們的腳步聲咚咚響，像在地上敲鼓，有個(gè)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銅鈴喊：“老師，這個(gè)鈴鐺怎么不響呀？”

老師笑著搖頭：“因?yàn)樗侠?，累得喊不?dòng)了?！?/p>

小姑娘把臉貼在玻璃上，鼻尖壓得扁扁的：“我奶奶的鬧鐘也老了，走不動(dòng)路，但我爸爸給它上了弦，它又開始‘滴答’了。這個(gè)鈴鐺是不是也該上弦了？”

老周看著小姑娘認(rèn)真的臉，忽然想起那個(gè)放羊老漢。老漢的鐵鈴鐺后來生了銹，搖起來“吱呀”響，他就用黃油抹了抹，又能“哐當(dāng)”響上大半天?！安挥蒙舷?，”老周蹲下來，平視著小姑娘，“它只是在等個(gè)懂它的人。等那人一來，它骨頭里的聲音就會(huì)自己跑出來?！?/p>

小姑娘似懂非懂地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被老師催著往前走了，羊角辮上的紅綢帶飄了飄，像個(gè)小鈴鐺。

陳默合上筆記本，站起身：“周老師，我該走了，下午還有個(gè)采訪?！?/p>

“去吧?！崩现軗]揮手，目光還留在銅鈴上。

陳默走到展廳門口時(shí)，忽然回頭看了一眼。老周還蹲在展柜前，背有點(diǎn)駝，像座小山，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，一直伸到銅鈴的錦盒里，仿佛要和那千年的銅影疊在一起。他忽然想起剛才寫下的那句話，筆尖劃過紙面的觸感還在指尖停留，像銅鈴的震顫，又輕又執(zhí)拗。

風(fēng)又起了，這次更急，卷著更多的銀杏葉撞在窗戶上，“啪啪”作響。老周覺得胳膊肘的舊傷又開始跳，這次跳得格外有力，像有人在里面敲小鼓。他再次屈起指節(jié)，敲了敲銅鈴。

還是沒有響。

但他分明聽見了。聽見棗紅馬在官道上飛奔，四蹄踏得塵土飛揚(yáng)；聽見驛卒的吆喝聲混著鈴鐺響，驚飛了枝頭的鳥；聽見風(fēng)沙掠過鈴身，卷著千年的故事往遠(yuǎn)處跑。那聲音很輕，藏在骨頭縫里，卻比任何喧囂都更清晰，像條河，慢慢淌過時(shí)間的河床，從未停歇。

老周笑了，從口袋里掏出塊皺巴巴的手帕，擦了擦眼角。手帕上沾著點(diǎn)泥土，是上次去郊外考察時(shí)蹭上的，帶著青草和陽光的味道。他想起放羊老漢說過的話，鈴鐺響起來的時(shí)候，就知道路還在前面，人還在走。

窗外的銀杏葉還在往下掉，像無數(shù)只小鈴鐺，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，踩上去“沙沙”響，像誰在低聲說著什么。老周知道，等明天太陽升起來，他還會(huì)來這里，和這只銅鈴待上一個(gè)鐘頭。他等著，等風(fēng)把骨頭里的聲音吹得更響些，等那些沉睡的馬蹄聲，終于從千年的塵土里，掙出一聲清亮的回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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