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裂紋里的月光
小吳第三次在凌晨三點睜開眼時,窗簾縫隙漏進來的路燈光在地板上投出一道慘白的線,像手術(shù)臺上的無影燈。他摸了摸后頸,那里的皮膚黏著汗,枕頭卻早被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的動作揉成了團,散發(fā)著一股沉悶的霉味。手機屏幕亮起,顯示3:17,電池圖標紅得像只充血的眼。
他起身時帶倒了床邊的拖鞋,塑料撞擊聲在空蕩的房間里炸開??蛷d的飲水機發(fā)出咕嚕聲,像是在嘲笑他——這已經(jīng)是這個月第七次因為失眠爬起來喝水了。玻璃杯碰到桌面時,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博物館看到的那個瓷枕。
一、冰裂紋
市博物館的宋代展廳總帶著股舊書紙的味道。小吳是上周偶然闖進去的,那天他替同事值完夜班,眼睛酸脹得像塞了團棉花,本想找個地方坐會兒,卻被走廊盡頭的展柜吸了過去。
瓷枕就躺在那里,青灰色的釉面像被雨水浸過的石板。展簽上寫著“宋代湖田窯影青釉瓷枕”,可小吳眼里只看見那些裂紋——不是摔碎的那種猙獰缺口,是細密的、像老人手背青筋一樣的冰裂紋,從枕面中心向四邊蔓延,仿佛下一秒就要滲出冰涼的水。
他鬼使神差地把額頭貼在玻璃上。展廳的空調(diào)開得很足,涼意順著皮膚爬上來,像有只冰涼的手輕輕按住他突突直跳的太陽穴。周圍有游客走過的腳步聲,導(dǎo)游的講解聲隔著玻璃傳過來,模糊得像隔著層水。小吳盯著那些冰裂紋,忽然覺得它們不是裂了,是凍住的浪,是凝固的月光,是某個古人枕著它時,從眼里漏出來的夢。
“以前的人枕著它,會不會做帶月光的夢?”他沒忍住,對著空蕩的展廳輕聲問。話音落時,窗外的云剛好移開,一縷陽光斜斜地打在瓷枕上,冰裂紋的縫隙里像是忽然盛進了碎星子,亮得讓人不敢眨眼。
此刻他站在客廳里,握著玻璃杯的手指微微發(fā)顫。水喝下去是涼的,可心里那團火燒得更旺了。他打開電腦,搜索框里敲下“宋代瓷枕
冰裂紋”,跳出的頁面里,那些圖片都帶著失真的光澤,遠不如展廳里那抹青灰來得真切。
凌晨四點的城市開始有了動靜,遠處傳來環(huán)衛(wèi)車的馬達聲。小吳點開購票軟件,訂了第二天最早場次的博物館門票。
二、枕中人
再次站在瓷枕展柜前時,展廳里還沒什么人。管理員正在擦拭隔壁的青銅器,棉布摩擦金屬的聲音沙沙響,像春蠶在啃桑葉。小吳這次帶了個筆記本,他想把那些冰裂紋畫下來,可筆尖懸在紙上,卻怎么也落不下去——那些紋路看似雜亂,實則藏著某種韻律,像誰用指甲在濕潤的陶土上輕輕劃出來的,帶著呼吸般的節(jié)奏。
“小伙子,對這個感興趣?”管理員擦完銅鼎,走過來時帶起一陣風,吹散了小吳鼻尖縈繞的冷氣。老人頭發(fā)花白,眼鏡片厚得像瓶底,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比瓷枕的冰裂紋還要密。
“它……為什么會有這些裂紋?”小吳指著枕面,聲音有些發(fā)緊。
“這叫開片,”老人推了推眼鏡,手指在玻璃外比劃著,“不是壞了,是燒窯的時候,釉料和胎體收縮率不一樣,冷卻時自然裂開的。后來匠人發(fā)現(xiàn)這紋路好看,就特意做成這樣,有的還會在裂紋里填墨,叫‘金絲鐵線’。”
小吳順著他的手指看去,果然在那些青灰色的紋路里,隱約能看到更深的顏色,像干涸的血跡,又像凝固的墨。
“您知道……誰用過它嗎?”
老人搖了搖頭:“出土的時候沒找到銘文,也沒在墓葬里,就是在湖邊的淤泥里挖出來的。專家說可能是當時的大戶人家用的,也可能……就是個普通書生枕過的。”
普通書生。這四個字像顆石子投進小吳心里。他想象著一個穿青布長衫的年輕人,在油燈下讀得眼皮打架,隨手把書往案上一推,頭重重地砸在瓷枕上。冰裂紋貼著他的后頸,涼意一下子驅(qū)散了倦意,他翻個身,看著窗外的月亮,枕頭上的紋路在月光下浮動,像水面的漣漪。
“您說,古人用這個睡覺,會不會覺得硬?”小吳摸著自己的后頸,那里因為常年睡軟枕頭,已經(jīng)習慣了塌陷的弧度。
“剛開始肯定不習慣,”老人笑了,“但瓷枕涼快啊,夏天枕著不容易出汗。而且古人講究‘高枕無憂’,其實是說枕頭高點,不容易落枕。你看這枕面,中間是凹下去的,剛好托著頭頸,比現(xiàn)在的記憶棉枕頭講究多了。”
小吳湊近玻璃,果然看到枕面中間有個淺淺的弧度,像被無數(shù)個頭顱磨出來的。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枕頭,軟得像團棉花,卻總讓他在夜里翻來覆去,仿佛陷在泥沼里。
那天離開博物館時,小吳在紀念品商店買了個瓷枕仿制品。巴掌大的小玩意,冰裂紋是機器印上去的,釉面亮得刺眼,可貼在臉上時,依然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涼意。
三、月光病
失眠像藤蔓一樣纏上小吳,是從半年前開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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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他剛換了工作,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。項目趕工的時候,他連續(xù)三天沒合眼,咖啡灌得胃里泛酸,最后趴在鍵盤上睡了兩個小時,夢里全是客戶修改意見的聲音。從那以后,他就成了黑夜的囚徒——明明身體累得像灌了鉛,可腦袋卻清醒得像剛洗過冷水澡,天花板上的紋路能數(shù)出二十三種形狀,窗外的車流聲能分辨出卡車和轎車的不同。
醫(yī)生說他是神經(jīng)衰弱,開了些助眠的藥。藥片吞下時,舌尖會泛起苦味,可效果卻像隔靴搔癢,最多讓他昏沉地睡上兩三個小時,醒來后頭痛得像要炸開。
他開始嘗試各種方法。在網(wǎng)上學冥想,聽白噪音,甚至跟著視頻做睡前瑜伽,可那些彎曲的姿勢只讓他更清醒。直到遇見那個瓷枕,他才第一次在白天感受到片刻的安寧。
現(xiàn)在小吳每天下班后,都會繞路去博物館。展廳里的人漸漸多起來,有背著畫板的學生,有推著嬰兒車的夫妻,還有像他一樣對著文物發(fā)呆的人。他不再趴著玻璃,只是找個角落的長椅坐下,看著那個青灰色的瓷枕,看陽光在它身上移動,看冰裂紋里的光斑從明亮到黯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