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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4集：竹扇的風(fēng)痕（第1頁）

入伏的雨剛歇，青石板縫里還凝著濕涼，陳硯秋攥著那柄竹扇踏進(jìn)“謙益號”當(dāng)鋪時，掌柜周存禮正用細(xì)布擦著柜臺上的銅鎮(zhèn)紙。竹扇邊緣的篾絲勾住了門簾穗子，帶起的風(fēng)裹著院角梧桐的潮氣，讓周存禮抬眼時，先瞥見了扇面上那道斜斜的裂痕——像被貓爪撓過，又像被什么重物碾過，把原本繪著的半枝荷攔腰截斷。

“陳先生這扇，可是要當(dāng)？”周存禮放下布，指了指柜臺后的高凳。他認(rèn)得陳硯秋，是巷尾“硯秋書齋”的先生，平日里總穿件洗得發(fā)白的青布長衫，教幾個蒙童識字，偶爾也來當(dāng)鋪當(dāng)些舊墨寶，卻從不當(dāng)貼身物件。這柄竹扇他見過，去年端午陳硯秋還拿在手里搖著，給學(xué)生講“扇裁月魄羞難掩”的詩句，扇面上的荷是他自己畫的，墨色濃淡里藏著幾分文人的雅致。

陳硯秋把竹扇放在柜臺上，指腹輕輕蹭過那道裂痕，指尖沾了點竹屑?！安划?dāng)，是想請周掌柜看看，能不能修?！彼曇舯韧５土诵劢菕哌^柜臺里陳列的玉鐲、銀簪，最終落回扇面上，“這扇是先母留下的，竹骨是她當(dāng)年從蜀地帶來的湘妃竹，扇面是我后來添的畫。前日學(xué)生打鬧，不慎把扇柄壓裂了，我自己用膠黏過，可扇面總也展不平?！?/p>

周存禮拿起竹扇，迎著光看。湘妃竹的竹骨上布著淡褐色的斑紋，像淚痕般蜿蜒，扇柄處果然有一道半寸長的裂痕，膠痕隱約可見，把原本圓潤的弧度撐得有些變形。扇面是素絹的，邊緣已經(jīng)泛黃，那道斜裂痕從扇骨處延伸到扇面中央，正好斷在荷花的花瓣上，像是好好的一朵荷被生生撕了個口子?！瓣愊壬?，修扇不難，難的是修得看不出痕跡。”周存禮放下扇，指尖敲了敲柜臺，“我認(rèn)識個老匠人，姓蘇，住在南城巷尾，專做竹器修補，尤其擅長修舊扇。只是他性子怪，只修他瞧得上的物件，若是他覺得這扇沒了修的必要，給多少錢都不接?！?/p>

陳硯秋眼睛亮了亮?！澳莿跓┲苷乒窠o個地址，我這就去找蘇匠人?！彼f著就要起身，卻被周存禮攔住了。

“別急。”周存禮從抽屜里拿出張紙條，提筆寫了地址，遞過去時又多了句嘴，“蘇匠人脾氣犟，你去的時候別提錢，也別多說煽情的話，就把扇給他看，讓他自己定。還有，他每天只修一件東西，去晚了就得等第二天?！?/p>

陳硯秋接過紙條，疊好塞進(jìn)長衫口袋，又把竹扇小心地裹進(jìn)布帕里，道謝后匆匆出了當(dāng)鋪。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著他的影子，腳步比來時急了些，布帕里的竹扇偶爾蹭到腿，像是在輕輕提醒他——這不僅是柄扇，更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后念想。

母親走的時候，他才十五歲。那年蜀地鬧饑荒，母親帶著他逃到這江南小鎮(zhèn)，身上只帶了這柄竹扇和一個布包，包里是幾件換洗衣物和一本線裝的《詩經(jīng)》。母親說，這扇是她嫁給父親時，外祖父送的嫁妝，湘妃竹在蜀地也少見，外祖父跑了三個集市才尋到的好竹料，請匠人做了這柄扇，扇面原本是空白的，母親說要留著讓他長大后畫自己喜歡的東西。后來他學(xué)了畫，第一幅像樣的畫就是扇面上的這半枝荷，畫好那天，母親拿著扇看了半天，笑著說：“我兒的筆，比江南的荷還俊?！?/p>

想到這里，陳硯秋攥緊了布帕。穿過兩條巷，就到了南城巷尾，蘇匠人的鋪子沒有招牌，只在木門上掛了個竹編的小燈籠，燈籠上刻著個“蘇”字。他推開門時，聽見屋里傳來“沙沙”的聲響，像是竹刀在削竹片。

屋里不大，靠墻擺著一排竹筐，里面放著各種竹器——竹籃、竹碗、竹梳，還有些沒完工的扇骨，地上鋪著竹席，一個穿粗布短衫的老人正坐在竹席上，手里拿著一把小竹刀，在一段竹骨上細(xì)細(xì)雕琢。老人頭發(fā)花白，背有些駝，側(cè)臉的皺紋里沾了點竹屑，卻半點不在意，只盯著手里的竹骨，眼神專注得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寶。

“請問是蘇匠人嗎？”陳硯秋放輕腳步，怕打擾了老人。

蘇匠人沒抬頭，手里的竹刀依舊在竹骨上移動，“何事？”

“我有柄竹扇，想請您修一修?！标惓幥镒叩嚼先嗣媲?，把布帕打開，將竹扇遞了過去。

蘇匠人這才停下手里的活，抬起頭。他的眼睛很亮，不像尋常老人那樣渾濁，掃過竹扇時，先落在竹骨上，再移到扇面的裂痕處，最后又回到竹骨的斑紋上?！跋驽?，至少有二十年了吧？”他接過竹扇，指尖在竹骨上輕輕摩挲，像是在感受竹紋的溫度。

“是，這竹骨是先母二十多年前從蜀地帶來的?！标惓幥镎驹谝慌裕髿獠桓页?，生怕老人說“不修”。

蘇匠人沒說話，拿起竹扇走到窗邊，迎著光看扇柄的裂痕。陽光透過窗欞，落在竹扇上，把湘妃竹的斑紋照得更清晰，那道裂痕在光下顯得格外扎眼。他用指甲輕輕摳了摳膠痕，眉頭皺了皺：“之前用的膠不行，太硬，把竹骨的紋路都撐變形了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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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我自己瞎弄的?！标惓幥镉行┎缓靡馑?，“我想著能粘住就好，沒顧上別的?！?/p>

蘇匠人轉(zhuǎn)過身，把竹扇放在桌上，又拿起剛才雕琢的竹骨，繼續(xù)用竹刀削著。“你這扇，扇骨裂了，扇面也破了，修起來要費些功夫?！彼D了頓，看了陳硯秋一眼，“你為什么一定要修這扇？現(xiàn)在買柄新扇，也花不了幾個錢。”

陳硯秋沉默了片刻，聲音有些發(fā)顫：“這扇是先母唯一的念想。她走的時候，就囑咐我好好留著這扇，說看見扇，就像看見她在身邊。”他想起母親臨終前，躺在病床上，手里還攥著這柄扇，氣息微弱地說：“硯秋，娘走了，你要好好活著，把書教好，把這扇留好……”

蘇匠人手里的竹刀停了停，竹屑落在竹席上，發(fā)出輕微的聲響。他沒再說話，只是把手里的竹骨放下，重新拿起那柄竹扇，仔細(xì)打量著扇面的裂痕。過了好一會兒，他才開口：“明天這個時候來取。”

陳硯秋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，連忙道謝：“多謝蘇匠人！不知修扇要多少工錢？我……”

“工錢的事，明天再說?！碧K匠人打斷他，又低下頭，拿起竹刀繼續(xù)削竹骨，“你先回吧，別在這礙著我干活。”

陳硯秋知道老人性子怪，也不多說，又道了聲謝，輕輕帶上門走了。出門時，他回頭看了眼那扇木門，心里既期待又忐忑——不知道修好的扇，會是什么樣子。

第二天一早，陳硯秋沒去書齋，先去了南城巷。離蘇匠人的鋪子還有幾步遠(yuǎn)，就看見木門開著，蘇匠人正坐在窗邊，手里拿著那柄竹扇，像是在端詳什么。他加快腳步走過去，剛進(jìn)門就看見扇面上的裂痕不見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幾縷淡綠色的藤蔓，從扇骨處延伸出來，纏繞著那半枝荷，正好遮住了原本的裂痕，藤蔓上還點綴著幾朵小小的白色花苞，像是剛冒出來的新芽。

“蘇匠人！”陳硯秋快步走過去，接過竹扇，指尖輕輕拂過扇面，藤蔓的墨跡很淡，卻和原本的荷花渾然一體，不仔細(xì)看，根本看不出這里曾有過一道裂痕。再看扇柄，那道裂痕也不見了，竹骨被打磨得光滑圓潤，和沒壞的時候一模一樣，甚至比之前更亮了些，湘妃竹的斑紋在光下顯得格外溫潤。

“扇骨我用了蜀地的竹膠，比普通的膠軟，不會撐壞竹紋，也粘得牢?！碧K匠人坐在竹席上，手里拿著個竹編的小筐，慢悠悠地說，“扇面的裂痕太大，光用膠補會皺，我就添了幾縷藤蔓，正好順著裂痕的方向畫，這樣既遮住了痕，也不破壞你原本的畫?！?/p>

陳硯秋拿著竹扇，眼眶有些發(fā)熱。他想起小時候，母親拿著這扇，給他扇風(fēng)解暑，扇面上的荷在風(fēng)里輕輕晃動，像是真的開在眼前。如今扇修好了，藤蔓纏繞著荷花，像是母親的手，輕輕護(hù)著他?！岸嘀x蘇匠人，這扇修得太好了……”他聲音有些哽咽，不知道該怎么表達(dá)謝意。

蘇匠人擺了擺手，指了指竹扇的扇柄：“你再看看扇柄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