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周蹲在院角那棵老槐樹下抽煙時,總能看見西廂房窗臺上的青花纏枝蓮瓷瓶。秋末的風(fēng)卷著槐樹葉落在腳邊,他用腳尖把葉子撥到樹根處,目光卻沒離開那只瓶子——瓶身裂了道斜斜的紋,從瓶口一直延伸到瓶底,像被誰用指甲狠狠掐過似的??擅糠晔?,月光落在瓶身上,那道裂紋竟會泛出淡淡的銀輝,把整間屋子都映得暖融融的,連空氣里都飄著股說不清的溫柔。
這瓷瓶是他媳婦秀蘭嫁過來時帶的嫁妝。那年是1978年,物資緊俏得很,秀蘭她爹在縣文化館當(dāng)管理員,為了這瓶子跑了三趟景德鎮(zhèn),托了好幾個熟人,才淘換著這么個民國老物件。迎親那天,秀蘭穿著紅棉襖,抱著瓷瓶坐在驢車上,紅蓋頭被風(fēng)吹得掀起來一角,她眼里亮得像盛了星星,湊到老周耳邊小聲說:“這瓶子是老祖宗傳下來的,能鎮(zhèn)宅,往后咱日子肯定穩(wěn)當(dāng)。”老周那時候剛在公社磚窯廠謀了個燒窯工的差事,手糙得能磨出火星,連碰都不敢碰那瓷瓶,只一個勁點頭:“嗯,穩(wěn)當(dāng),肯定穩(wěn)當(dāng)?!?/p>
磚窯廠的活兒苦,每天天不亮老周就得往廠里跑,拉坯、裝窯、看火候,忙到天黑才回來,褲腿上總沾著厚厚的泥,指甲縫里的灰怎么洗都洗不干凈。秀蘭從不嫌他臟,每天傍晚都站在院門口等他,手里攥著塊濕毛巾。等他洗了臉,秀蘭就把瓷瓶從柜子里拿出來,用細棉布一點點擦,擦得瓶身上的纏枝蓮紋路都透著光,再小心翼翼擺到西廂房的窗臺上?!霸鹿庹罩?,”秀蘭總說,“能把你身上的煙火氣濾得軟和些,夜里睡得香?!?/p>
有回老周燒窯時走了神,滿腦子都是秀蘭說的“想要個娃”,沒留意窯溫,一窯青磚全燒裂了縫。公社書記把他叫到辦公室,拍著桌子說要扣他半個月工分。老周攥著衣角,心里又急又愧,半個月工分夠買二十斤玉米面,夠秀蘭補兩回身子了——那時候秀蘭已經(jīng)懷了孕,總犯惡心,吃不下飯。
回到家,老周沒敢跟秀蘭說??尚闾m眼尖,見他耷拉著腦袋,飯也沒吃幾口,就知道有事。她沒多問,只是把瓷瓶抱到院里的石凳上,坐著看了半宿月亮。第二天一早,秀蘭塞給老周兩個熱乎乎的白面饅頭,又遞過一個布袋子,里面裝著二十個雞蛋——那是她攢了一個月,準(zhǔn)備自己補身子的。“你跟書記說說,”秀蘭聲音輕輕的,“這雞蛋送給他家娃,工分能不能少扣點?”
老周攥著布袋子,眼眶發(fā)熱。他沒想到,書記見了雞蛋,竟擺了擺手說:“算啦,下次注意點,工分不扣了?!崩现苡煮@又喜,跑回家想跟秀蘭報喜,卻在西廂房窗外看見秀蘭對著瓷瓶抹眼淚。他心里一酸,才明白秀蘭是心疼那些雞蛋,更心疼他受的委屈。那天晚上,秀蘭燉了鍋雞蛋湯,全給老周盛了,自己只喝了點米湯。老周看著她清瘦的臉,暗暗發(fā)誓,以后一定要讓她過上好日子。
可日子剛有了點盼頭,意外就來了。那年冬天特別冷,零下十幾度,秀蘭半夜突然發(fā)起高燒,燒得渾身發(fā)抖。老周家在村東頭,離赤腳醫(yī)生家有二里地,老周裹著棉襖,頂著風(fēng)雪往醫(yī)生家跑,跑得上氣不接下氣,鞋都跑丟了一只。等他把醫(yī)生請回來,秀蘭已經(jīng)燒得昏迷了,孩子沒保住。
秀蘭在床上躺了半個月,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摸窗臺上的瓷瓶。她把瓶子抱在懷里,指尖順著那道裂紋慢慢摸,見瓶子好好的,突然笑了,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:“瓶子還在,娃咋就走了呢?”從那以后,秀蘭話少了,每天除了做飯、洗衣、喂雞,就是坐在西廂房的窗邊擦瓷瓶。她擦得特別仔細,連瓶底的花紋都不放過,布用壞了一塊又一塊,瓷瓶被擦得越來越亮,瓶身上的纏枝蓮仿佛都活了過來。
老周心疼她,想再給她買個新物件,讓她換個心情。有回他去縣城拉貨,看見供銷社里擺著個新的瓷花瓶,粉白的釉色,上面畫著牡丹,特別好看。他咬咬牙,花了半個月的工分把花瓶買了回來,遞到秀蘭面前:“你看這個,比咱家那個好看,咱把那個舊的收起來吧?”
秀蘭卻搖了搖頭,把新花瓶放到了柜子頂上,又把舊瓷瓶抱到窗臺上:“這瓶子跟著我這么多年,比啥都金貴。它見過我爹,見過我嫁人,還見過咱娃……留著它,就像留著那些日子似的?!崩现軟]再勸,只是從那以后,每天都會幫秀蘭一起擦瓷瓶,他的糙手拿著細棉布,動作小心翼翼的,生怕碰壞了瓶子,也生怕碰疼了秀蘭的心。
后來,公社磚窯廠改成了建材廠,老周因為燒窯技術(shù)好,當(dāng)了車間主任。家里日子漸漸好起來,蓋了新瓦房,買了電視機,連自行車都有了。有人見老周家條件好了,還擺著個帶裂紋的舊瓷瓶,就勸他:“老周,換個新的吧,那破瓶子擺著多不吉利啊?!崩现苈犃耍蜒垡坏桑骸澳愣畟€啥?這不是破瓶子,是秀蘭的念想,是咱家里的根!”
日子一天天過,老周和秀蘭雖然沒再要孩子,卻也過得安穩(wěn)。老周每天上班,秀蘭在家打理家務(wù),傍晚的時候,兩人就坐在院里的槐樹下,一個抽煙,一個織毛衣,看著月亮慢慢升起來,照在西廂房窗臺上的瓷瓶上。有時候秀蘭會哼起年輕時唱過的歌:“月亮走,我也走,我送阿哥到村口……”老周聽著,就像回到了剛結(jié)婚的時候,心里暖暖的。
去年秋天,秀蘭病倒了。她得了肺癌,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候已經(jīng)晚期了。老周帶著她去了縣城的醫(yī)院,又去了市里的大醫(yī)院,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,可秀蘭的身體還是一天比一天差。回到家后,秀蘭每天都躺在西廂房的床上,看著窗臺上的瓷瓶。
走的那天,正好是十五,月亮特別圓,月光透過窗戶,落在瓷瓶上,那道裂紋泛著淡淡的銀輝。秀蘭拉著老周的手,氣息微弱,眼神卻很亮:“瓶子……你得好好留著,看見它,就像看見我了?!崩现苓氖?,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瓷瓶上,順著那道裂紋往下淌,竟像串了串珠子,滴在地上,濺起小小的水花。秀蘭看著他,笑了笑,慢慢閉上了眼睛。
秀蘭走后,老周把西廂房收拾得跟她在時一模一樣。床單還是秀蘭織的藍白格子布,枕頭邊放著她沒織完的毛衣,窗臺上的瓷瓶每天都擦,早上擦一遍,晚上擦一遍。擦完瓶子,老周就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抽煙,看著月光一點一點爬上瓶身,看著那道裂紋泛出銀輝,一看就是大半天。
有回鄰居家的小子明明來串門,明明才十歲,正是調(diào)皮的時候,在院里踢足球,不小心把球踢到了西廂房的窗臺下?!斑旬?dāng)”一聲,球撞在窗臺上,瓷瓶晃了晃,差點掉下來。老周嚇得心都快跳出來,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,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,一把抱住瓷瓶,手都在抖:“慢點,慢點,別碰著它!”
明明見他這么緊張,撓了撓頭,有點不好意思地說:“周爺爺,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不就是個破瓶子嗎?我讓我爸給您買個新的,比這個好看十倍!”老周沒說話,只是把瓷瓶抱在懷里,輕輕摸了摸瓶身上的纏枝蓮。他心里清楚,這瓶子不是破瓶子,里面裝著的,是他和秀蘭一輩子的日子——有苦有甜,有笑有淚,有盼頭也有遺憾,這些都是新瓶子換不來的。
這天又是十五,老周像往常一樣,用細棉布把瓷瓶擦了一遍。他把瓶子擺回窗臺上,調(diào)整了好幾個角度,直到月光能正好照在瓶身上。然后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窗邊,點了根煙,慢慢抽著。
月光慢慢漫過窗欞,落在瓷瓶上,那道裂紋果然又泛出了銀輝,銀輝順著裂紋蔓延開來,把瓶身上的纏枝蓮映得活靈活現(xiàn),連花瓣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。老周看著看著,突然覺得眼眶發(fā)熱,眼前好像出現(xiàn)了幻覺——他看見秀蘭坐在窗邊的椅子上,手里拿著細棉布,正一點點擦著瓷瓶,陽光落在她的頭發(fā)上,泛著淡淡的金光。她嘴里還哼著那首老歌:“月亮走,我也走,我送阿哥到村口……”
風(fēng)從窗縫里鉆進來,吹得窗簾輕輕晃,像秀蘭的手在輕輕拂過。老周伸手摸了摸瓷瓶,瓶身溫溫的,不像瓷器那么涼,倒像秀蘭的手,帶著熟悉的溫度。他把煙蒂摁滅在煙缸里,聲音輕輕的,像在跟秀蘭說話,又像在跟自己說話:“秀蘭,今兒月色好,你也出來看看吧。你看,咱這日子,跟你當(dāng)初想的一樣,穩(wěn)當(dāng)著呢。建材廠給我漲了工資,院里的槐樹今年結(jié)了不少槐米,我曬了些,裝在你縫的布袋子里了……”
老周絮絮叨叨地說著,從廠里的事說到村里的事,從秋天的收成說到冬天的煤塊,好像秀蘭真的坐在他身邊,在聽他說話。月亮慢慢升到了頭頂,月光更亮了,瓷瓶的影子落在墻上,長長的,像個溫柔的擁抱,把老周籠罩在里面。
老周就那么坐著,直到月亮偏西,天快亮了,才慢慢起身。他走到窗臺邊,小心翼翼地把瓷瓶往里面挪了挪,怕夜里起風(fēng),把瓶子吹倒了。然后他又仔細看了看,確認(rèn)瓶子放穩(wěn)了,才轉(zhuǎn)身往門口走。
走到門口時,老周回頭看了一眼。月光正順著瓷瓶的裂紋淌下來,在地上鋪了道淺淺的光,像一條銀色的路,從窗臺一直延伸到門口,再延伸到院外,通向遠方。老周知道,那是他和秀蘭一起走過的路——從剛結(jié)婚時的清貧,到后來的安穩(wěn);從失去孩子的痛苦,到相互扶持的溫暖;從年輕時候的朝夕相伴,到現(xiàn)在的思念牽掛。每一步,都刻在這瓷瓶里,刻在這月影里,永遠都不會忘。
老周輕輕帶上房門,院角的老槐樹在月光下靜靜立著,葉子偶爾落下一片,無聲地落在地上。新的一天就要來了,他知道,只要瓷瓶還在,月影還在,秀蘭就還在,他們的日子就還會像以前一樣,穩(wěn)當(dāng)而溫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