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341集：鼎耳上的年輪（第1頁）

鼎耳上的年輪

展廳里的光線像被篩過的沙，細細軟軟地落在青銅鼎上。五千年前的銅綠在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，像一層被歲月反復(fù)擦拭的包漿，把冷硬的金屬磨出了玉的質(zhì)感。陳默站在幾步開外，看著女兒安安踮著腳尖，小皮鞋的鞋跟在地板上輕輕踮出細碎的聲響，最后，那只肉乎乎的小手終于夠到了鼎耳。

“輕點，安安?！彼乱庾R地提醒，聲音放得很柔，怕驚了這尊新石器時代的禮器，也怕打斷女兒和它的“對話”。

安安沒回頭，指尖剛觸到鼎耳的那一刻，她忽然“呀”了一聲，眼睛瞪得圓圓的，像兩顆浸了水的黑葡萄?！鞍职?，它在動！”她的聲音里帶著孩童特有的驚奇，小手指在鼎耳上輕輕摩挲，那里有一道淺凹的紋路，是工匠當(dāng)年澆筑時特意留下的防滑痕，此刻被孩子的體溫焐得有了暖意。

陳默走過去，蹲在女兒身邊。他能聞到安安頭發(fā)上淡淡的牛奶香，混著展廳里特有的、舊木頭與灰塵的味道——那是時間沉淀下來的氣息?！八阏f什么了？”他問，目光落在鼎耳上。這尊三足圓鼎是半年前從城郊遺址運回來的，修復(fù)時他親手清理過鼎耳內(nèi)側(cè)的銅銹，摸到過那些被無數(shù)只手摩挲過的痕跡，深淺不一，像一串被時光浸泡的密碼。

“它說，以前有個老爺爺總摸它?！卑舶惭銎痤^，鼻尖蹭到了陳默的下巴，“就像爺爺摸我的頭一樣，暖暖的?！彼呎f邊用另一只手比劃，小巴掌在自己頭頂輕輕拍了拍，“老爺爺?shù)氖植诓诘模駱淦?，但是很軟?！?/p>

陳默的心忽然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，軟軟的，帶著點酸。他想起老周——那個退休前把“文物觸摸檔案”交到他手上的老頭。老周的手就是這樣，布滿老繭，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常年握工具而有些變形，但每次摸到文物時，那雙手總是輕得像托著一片云。檔案最后一頁，老周記著十年前的事：“今天帶孩子們看鼎，小寶說鼎耳像爺爺?shù)墓照阮^。原來文物認人，你對它用心，它就把故事說給你聽?！?/p>

“爸爸？”安安拽了拽他的衣角，“你怎么不說話呀？”

陳默回過神，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深藍色的布面本子。封面是老周親手縫的，邊角已經(jīng)磨得有些發(fā)白，上面用金粉寫著四個字：時光手札。這是他接替老周后，新?lián)Q的名字。他翻開本子，筆尖在紙上沙沙劃過，寫下：“鼎耳的溫度，是傳承的年輪?！?/p>

字跡旁邊，他畫了個小小的簡筆畫：一個歪歪扭扭的鼎，鼎耳上搭著一只小手，旁邊是個更小的、扎著羊角辮的小人。

安安湊過來看，指著畫“咯咯”笑：“這是我！”她忽然想起什么，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用彩紙折的星星，小心翼翼地放在鼎腳下的展臺上，“給它的禮物?！?/p>

“它會喜歡的?！标惸畠旱念^，指尖觸到她柔軟的頭發(fā)，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。那時候老周還沒退休，總帶著他在庫房里轉(zhuǎn)。庫房里堆著剛出土的陶器、青銅器，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防腐劑的味道。老周會讓他摸那些修復(fù)好的文物，告訴他：“你摸它，它就記住你了。文物不怕摸，就怕被忘了。”

那時候他不懂，覺得文物就該擺在玻璃柜里，干干凈凈，與世隔絕。直到老周退休那天，把檔案本交給了他。

“你看這一頁。”老周翻到中間，指著一行字：“1998年，修復(fù)鼎耳，發(fā)現(xiàn)內(nèi)側(cè)有孩童指紋，與1956年檔案記錄的位置重合。原來五十年前，也有個孩子像今天的小寶一樣，摸到了這里。”老頭的手指在字跡上輕輕點著，“你說巧不巧？這鼎啊，記著兩代人的手溫呢?！?/p>

那天陽光很好，透過庫房的高窗，在老周的白發(fā)上鍍了層金。陳默忽然懂了，文物不是冰冷的物件，它們是活著的記憶，是無數(shù)雙手傳遞下來的溫度。就像老周說的：“被觸摸才是最好的保護。就像人，被愛著才能活下去?！?/p>

“爸爸，我們?nèi)タ茨莻€罐子好不好？”安安拉著他往展廳另一邊走，那里擺著一只新石器時代的彩陶甕，腹部畫著魚紋，線條流暢得像活的。

陳默跟著女兒走，手里的本子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。他忽然想起安安剛出生時，父親來醫(yī)院看孩子，抱著襁褓里的安安，粗糙的手在她臉上輕輕蹭著，說：“這孩子，跟你小時候一個樣?！蹦菚r候父親的手已經(jīng)有些抖了，是常年在田里勞作落下的毛病，但摸在安安臉上時，穩(wěn)得像托著稀世珍寶。

現(xiàn)在父親走了三年了。安安對爺爺?shù)挠∠?，只剩下相冊里那個笑得滿臉皺紋的老頭，和陳默偶爾講起的、關(guān)于爺爺種的西瓜有多甜的故事?？蓜偛?，安安說鼎耳上有“老爺爺?shù)氖帧?，那雙手“糙糙的，暖暖的”——像極了父親的手。

“爸爸你看，魚在游！”安安趴在彩陶甕前，小手指著魚紋，“它們是不是在找媽媽？”

陳默蹲下來，看著甕身上的魚。這只甕出土?xí)r里面裝著半甕谷子，谷粒已經(jīng)碳化，但考古人員在甕底發(fā)現(xiàn)了幾片嬰兒的乳牙。推測是先民給夭折的孩子陪葬的，希望孩子在另一個世界不挨餓?！耙苍S吧?！彼p聲說，“它們在水里游了五千年，說不定真的在找家呢?！?/p>

安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，忽然把耳朵貼在甕壁上，閉上眼睛聽了一會兒?！八谖宋私?。”她抬起頭，眼睛里閃著光，“像爺爺?shù)氖找魴C，沒信號的時候就是這個聲音。”

陳默笑了。父親生前確實有個舊收音機，外殼掉了漆，一到陰雨天就滋滋響。安安小時候總愛趴在收音機上聽，說里面住著會唱歌的小人。

他翻開本子，寫下：“彩陶甕的嗡鳴，是時光在哼搖籃曲。”旁邊畫了條歪歪扭扭的魚，魚嘴里叼著一顆星星——大概是安安剛才給鼎的那顆，被女兒想象成了魚的食物。

展廳里漸漸熱鬧起來。一群小學(xué)生排著隊走進來，穿著統(tǒng)一的校服，嘰嘰喳喳像一群小麻雀。帶隊的老師是個年輕姑娘，舉著擴音器輕聲講解：“大家看這尊鼎，它有五千歲了，比我們爺爺?shù)臓敔數(shù)臓敔斶€要老……”

孩子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青銅鼎，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龐然大物。一個戴眼鏡的小男孩忽然舉手：“老師，它上面的綠東西是什么？是生銹了嗎？”

“不是哦。”老師笑著說，“這叫銅綠，是歲月給它披的外衣。就像爺爺臉上的皺紋，是時光留下的痕跡。”

孩子們“哦”了一聲，目光里多了些敬畏。陳默看著他們，想起老周檔案里的一句話：“孩子的眼睛最亮，能看見文物里藏著的光?！?/p>

安安也湊過去，跟那群大孩子一起聽。有個扎馬尾的小姑娘注意到她，笑著問：“小妹妹，你剛才摸鼎的時候，它跟你說話了嗎？”

安安用力點頭：“說了！它說以前有個老爺爺總摸它！”

“真的嗎？”小姑娘眼睛瞪得圓圓的，“那它有沒有說，老爺爺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“沒有?！卑舶灿悬c遺憾地搖搖頭，“但它說，老爺爺?shù)氖趾芘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