鏢途新徑
道光二十三年,秋老虎賴在直隸地界遲遲不走,正午的日頭曬得土路直冒白煙,踩上去軟乎乎的,像踩在剛出鍋的糜子糕上。陳承業(yè)勒住胯下黃驃馬的韁繩,額角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,剛沾到衣領(lǐng)就被曬干,留下一圈白花花的鹽漬。
“陳小哥,歇腳了!”隊伍末尾傳來老周的吆喝,他是鏢局里最資深的鏢師,臉上一道刀疤從眉骨斜到下頜,那是十年前在潼關(guān)外跟馬匪拼命留下的。老周說著就把腰間的樸刀往樹樁上一剁,震得幾片枯葉簌簌往下掉,“這鬼天氣,再走下去,鏢銀沒丟,人先中暑了!”
陳承業(yè)點點頭,翻身下馬。他剛接手父親留下的“承安鏢局”半年,身上還帶著點讀書人特有的斯文,不像其他鏢師那樣敞著衣襟,只把領(lǐng)口的扣子松了兩顆。他走到鏢車旁,伸手摸了摸油布下的銀箱,確認(rèn)捆得結(jié)實,才轉(zhuǎn)頭看向歇在樹蔭下的伙計們。
忽然,不遠處傳來一陣爭吵聲。陳承業(yè)皺了皺眉,快步走過去,就看見鏢局的年輕鏢師阿武正揪著一個挑貨郎的衣領(lǐng),臉紅脖子粗地嚷嚷:“你眼瞎?。坎铧c撞翻鏢車,知道這里面是什么嗎?”
貨郎嚇得臉都白了,手里的貨擔(dān)歪在地上,零碎的針頭線腦撒了一地:“對不住,對不住!我沒看見……”
“沒看見?”阿武抬手就要推人,手腕卻被陳承業(yè)一把攥住。
“阿武,松手?!标惓袠I(yè)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。阿武愣了愣,不情愿地松開手,嘴里還嘟囔著:“陳小哥,這小子差點壞了規(guī)矩,按老周師傅的意思,得給他點教訓(xùn)……”
“教訓(xùn)?”陳承業(yè)看向走過來的老周,語氣平靜,“周師傅,咱們走鏢是保平安,不是仗著武力欺負(fù)人。他只是個貨郎,又不是故意的,何必跟他計較?”
老周把樸刀往腰上一掛,撇了撇嘴:“陳小哥,你剛接鏢局,有些事還不懂。這世道不太平,咱們鏢隊帶著銀貨,就得拿出點氣勢來。要是讓人覺得咱們好欺負(fù),往后阿貓阿狗都敢來招惹,還怎么走鏢?”他說著,指了指貨郎,“這種人,就得讓他知道厲害,下次見了鏢隊才敢躲遠點?!?/p>
貨郎見狀,趕緊收拾起地上的貨物,連滾帶爬地跑了,臨走前還不忘回頭鞠了個躬。陳承業(yè)看著他的背影,又看了看老周和阿武,心里沉了沉。這半年來,類似的事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三次——上個月在滄州,阿武因為一個腳夫擋了路,把人推得摔了一跤;上上周在保定府外,老周更是因為酒館老板上菜慢了,差點跟人打起來。
每次陳承業(yè)想勸,老周都拿“老規(guī)矩”當(dāng)擋箭牌。父親在時,鏢局從沒有這么多沖突,他記得小時候跟著父親走鏢,沿途的百姓見了鏢隊都客客氣氣的,有時還會主動遞水送糧。他忍不住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:“承業(yè),走鏢不是靠刀快,是靠人心。人心齊了,路才好走?!?/p>
“周師傅,”陳承業(yè)轉(zhuǎn)過身,認(rèn)真地看著老周,“我父親走鏢三十年,從來沒跟路人紅過臉,鏢局的名聲也是這么攢下來的。靠武力壓陣,就算能一時鎮(zhèn)住人,也落不下好名聲。萬一真鬧大了,官府介入,反而麻煩。”
老周哼了一聲,顯然沒把這話聽進去:“老東家那是運氣好,沒遇到難纏的主?,F(xiàn)在不一樣了,到處都是流民,還有不少假扮路人的探子,不拿出點硬氣來,怎么鎮(zhèn)得???”說完,他不再理陳承業(yè),招呼著伙計們繼續(xù)趕路。
陳承業(yè)站在原地,看著鏢隊漸漸遠去的背影,心里犯起了嘀咕。父親當(dāng)年到底是怎么做到既保得住鏢,又不得罪人的?他忽然想起小時候,??匆姼赣H跟沿途州縣的捕快打交道,有時送些茶葉,有時聊上幾句,當(dāng)時他不懂,現(xiàn)在想來,或許這里面有門道。
當(dāng)天傍晚,鏢隊抵達河間府,住進了鏢局常去的“悅來客棧”。陳承業(yè)吃過晚飯,沒像往常一樣回房休息,而是揣了兩包上好的龍井,直奔河間府衙的捕快房。
捕快房里,燈火通明,幾個捕快正圍著一張桌子喝酒,為首的是捕頭李三,臉上留著一圈絡(luò)腮胡,看著兇巴巴的,其實跟陳承業(yè)的父親是老相識??匆婈惓袠I(yè)進來,李三放下酒碗,笑著站起來:“喲,這不是承業(yè)嗎?怎么有空來我這兒?”
“李叔,”陳承業(yè)拱了拱手,把茶葉遞過去,“剛到河間府,想著來看看您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