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摸著暖手寶外殼的絨毛,想起母親納的棉鞋墊,此刻正墊在工裝靴里,吸著腳底的汗氣。
街角烤紅薯的爐子飄來甜香,我咽了咽口水,數(shù)著口袋里的零錢
——
焊這組暖氣能掙三百八,夠買半袋冬儲大白菜。
老九是我在勞務(wù)市場認(rèn)識的瓦匠,手掌比我的更粗糙,虎口處有道月牙形傷疤。“兄弟,這活我跟你搭把手。”
他蹲在拆遷區(qū)的廢墟里,用撬棍起出半塊完整的紅磚,“老家婆娘生了娃,得攢奶粉錢?!?/p>
我們常常在深夜的工地上碰頭,他砌墻我布管,安全帽上的頭燈在黑暗里劃出交叉的光軌。有次暴雨沖垮了臨時工棚,我們躲在彩條布下分吃半塊干面包,雨水順著布縫滴在泡面桶里,老九突然笑起來:“你說咱這像不像占山為王的?”
秋天收玉米時,老九揣著皺巴巴的一萬塊來找我?!斑@是老家的房子賣的錢,湊個整數(shù)。”
他的手在褲兜里搓來搓去,指甲縫里還嵌著黑色的油瞔,“等我把攢的錢從銀行里提出來湊夠?!?/p>
而我工作了十余年的工資,也就攢個三千來塊錢,八四年到九四年,那時候我的工資每月才五六十塊錢,三級工出徒才四十三元,這還是司爐工資高,同就業(yè)的人剛出徒才三十二塊錢。其余的都需要老九往外掏。
簽購房合同那天,陽光好得不像話。售樓處的大理石地面映著我的工裝褲,膝蓋處磨出的毛邊在光線下格外顯眼。
售樓小姐遞來的鋼筆沉甸甸的,我握筆的手有些抖,指腹的老繭蹭過紙張,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沙沙聲。五十三平米的戶型圖攤在桌上,虛線勾勒的臥室里,我用紅筆在飄窗位置畫了個小太陽
——
那是給母親曬暖的地方。
搬家那天,母親摸著新房的白墻,指尖劃過乳膠漆的紋理,忽然蹲在地上哭了?!斑@墻真白啊……”
她的聲音帶著顫音,像小時候我考了滿分回家,她摸著獎狀時的語氣。
我打開附房的窗戶,十平米的空間里,陽光正斜斜地照在墻角的工具箱上,扳手和管鉗蒙著層薄灰,卻在光線下閃著溫柔的光。
如今每個周末,我都會在新家的陽臺上擦工具箱。不銹鋼扳手在陽光下泛著銀輝,橡膠手套補過的地方透著補丁的痕跡。
母親總在這時端來切好的蘋果,果盤放在窗臺上,映著樓下的梧桐樹影。
有時深夜接到報修電話,我騎著電動車穿過寂靜的街道,城市的燈火在身后鋪成星河,而我知道,有一扇窗永遠(yuǎn)為我亮著。
有一次幫鄰居通完下水道,小女孩塞給我一顆水果糖?!笆迨?,你像會魔法的管道超人。”
她的眼睛亮晶晶的,像極了我第一次看到新房鑰匙時的母親。
我剝開糖紙放進(jìn)嘴里,甜意順著喉嚨化開,忽然想起那些在黑暗管道里摸索的夜晚
——
原來所有流過污水的管道,最終都通向有光的地方。就像老九說的:“日子就像水管里的水,看著渾濁,擰開龍頭總會清亮起來?!?/p>
此刻母親正在廚房煮粥,咕嘟聲混著油煙機的嗡鳴,構(gòu)成這個家最安穩(wěn)的音符。我靠在門框上看她的背影,花白的頭發(fā)在燈光下閃著銀光。
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,透過紗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,像極了那些年工具箱里滾來滾去的螺母,不起眼,卻擰住了整個家的重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