拄著棍穿過鹽堿地時,蘆葦葉刮過傷口,疼得我直冒冷汗,卻咬著牙哼起了課本上的歌謠。
到了學校,老師看著我狼狽的樣子直搖頭,我卻驕傲地翻開作業(yè)本,密密麻麻的字跡里,藏著比傷口更堅韌的倔強。
十二歲那年,我接過了生產(chǎn)隊放牛的差事。村東那片鹽堿地是放牛的好去處,高高的蘆葦在風中沙沙作響,像無數(shù)支毛筆在天空書寫著無人能懂的詩行。
低矮的堿草泛著灰白,海篷子菜在鹽堿地里倔強生長,肥厚的葉片上凝結(jié)著白花花的鹽霜。這種野菜既能喂豬牛,焯水后拌上粗鹽,就是我們餐桌上難得的綠色。
我放的那頭紫毛公牛是生產(chǎn)隊的
“寶貝疙瘩”。它油亮的皮毛在陽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,兩根向后彎曲的牛角扁而寬闊,像是鐵匠精心鍛造的彎刀。
每次牽著它走過村頭,老人們都會嘖嘖稱贊:“這牛啊,六個生產(chǎn)隊里找不出第二個!”
最讓我驕傲的是它的勇猛,在鄰村的斗角比賽中,它總能以雷霆萬鈞之勢戰(zhàn)勝對手,牛角相撞時發(fā)出的悶響,像極了寺廟里的晨鐘,震得人心頭一顫。
記得有次,隔壁生產(chǎn)隊的黑牛挑釁地沖我們哞叫。紫毛公牛立刻豎起耳朵,鼻孔噴出粗氣,四蹄刨得地面塵土飛揚。
我趕緊松開韁繩,退到安全距離外,大聲喊道:“給他們點顏色瞧瞧!”
兩頭牛像離弦的箭般沖向?qū)Ψ?,剎那間牛角交錯,發(fā)出
“咔嚓咔嚓”
的撞擊聲,仿佛鋼鐵在碰撞。
紫毛公牛憑借健壯的體格和靈活的步伐,很快占了上風,把黑牛逼得連連后退。圍觀的村民們爆發(fā)出熱烈的歡呼,我叉著腰站在一旁,胸脯挺得高高的,覺得自己比得了獎狀還自豪。
但放牛也并非總是威風凜凜。有次我偷懶帶牛去田埂吃草,一不留神,它就鉆進了鄰村的麥田。
等我發(fā)現(xiàn)時,已經(jīng)有幾壟麥苗被啃得七零八落。遠處傳來民兵的呵斥聲,我嚇得臉色慘白,拽著韁繩拼命想把牛拽走,可牛卻像被釘住了似的紋絲不動。
“祖宗哎!你可別害我!”
我急得直跺腳,眼淚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。好不容易拉著牛往家跑,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,生怕牛被牽走,更怕連累爹娘去大隊賠不是。
回到家后,我蹲在墻角偷偷抹眼淚。爹蹲下來,用粗糙的手掌擦掉我的眼淚:“孩子,別怕。人活一世,總會遇到些坎兒。記住,咱們莊稼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?!?/p>
他的話像鹽堿地上的堿蓬草,雖苦澀,卻充滿力量。
第二天,我主動跟著父親去鄰村賠禮道歉,挑著自家曬的海菜干,挨家挨戶賠不是?!巴薏欢拢鄵?!”
爹的腰彎得比鹽堿地上的蘆葦還低,我卻在心里暗暗發(fā)誓,以后再也不會讓這樣的事發(fā)生。
那些年,我們穿著磨破的膠鞋在鹽堿地上奔跑,皮膚被烈日曬成古銅色,衣服補丁摞補丁,卻從未被生活的重擔壓垮。
每一道傷口、每一次驚嚇,都成了成長的勛章。鹽堿地上的蘆葦依然在風中搖曳,海篷子菜依然在鹽堿中生長,而我們,也在苦難中學會了堅韌與擔當,像極了那片土地上永不屈服的生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