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卻道:“為農(nóng)者世代耕作,為官者世代統(tǒng)治,修士生修士,凡人生凡人,萬象凝滯不變,豈非一潭死水?”
朱英爭辯道:“自然不是凝滯不變,凡人之子可修行,寒門之子可入仕,各行各業(yè)川流不息,才算太平盛世?!?/p>
“那又要如何太平?”那人一針見血道:“世間萬物自古有高低貴賤之分,若低者可以攀高,賤者可以求貴,則侵害、冤仇、災禍、動亂永無止息。”
朱英神情一滯,竟無話可說,只得問:“那你說什么才算太平?”
“萬物無高低貴賤之分、無命中注定之縛,眾生平等,天下大同,才算真正的太平?!?/p>
“呵,說得輕易,如何能做到?”
“不難。四時更迭,日月周行,眾生命運,皆由天道獨裁,故而只需天道泯滅,則萬物復得自由。”
那人聲似磐石,一字一句巋然落下,毫無動搖:“蒼天已死,渾天當立,此即吾道信條?!?/p>
“渾天?”朱英眼睛瞪得像銅鈴:“你們瘋了嗎?渾天只會帶來災難!”
“若無渾天,今時之金陵早已化作廢墟,恰如昔時之樓蘭。”
朱英噎了一下:“那是因為造靈脈本就……”
“本就如何?本就不對、不當、不該?”那人反問:“靈山皆為宗族所占,該么?修士通天徹地而凡人卑如螻蟻,該么?天命定于生前而通至死后,該么?孰對孰錯,孰是孰非,究竟是何人規(guī)定?”
朱英還想反駁,他卻忽地剎住腳步,猛然睜大了雙眼,難以置信地望向前方——一望無際的血海無風翻涌,千萬朵彼岸花紛紛俯首,宛如退潮,露出了花海中央一道雪白的孤影。
那人好似丟了魂,神情霎時呆若木雞,嘴唇扭曲了一下,不自覺地小聲吐出了兩個字:“師父……”
望見那道白影之時,朱英沒來由地心驚肉跳了一下,不祥之感頓生,也沒工夫跟他細細論道了,長劍如離弦之箭,“咻”地疾掠而出。
“師父——!!”
身后傳來聲嘶力竭的怒吼,卻沒有人回頭。那人影仿佛一道虛妄幻象,一水之隔,相去幾許?卻萬般可望不可即,唯見其徐徐步入冥河中央,倏爾消散無蹤。
從此世間天高海闊,煙波萬里,再無故人音訊。
忘川水不知怎么,比入城時湍急了數(shù)倍不止,激流拍打河岸,濺起瓢潑如雨的水花,直到朱英飛到水邊,才看見那頹然倒在河畔的青年。
——半身已淹沒在水中,長發(fā)隨水波起伏飄蕩,猙獰的彼岸花爬上了臉頰,被尤其蒼白的皮膚一襯,愈顯凄艷。
朱英腦中“嗡”的一聲,身形不穩(wěn),“噗通”摔進了忘川中,爬起來涉水狂奔幾步,一把撈起宋渡雪掉在河中的手臂,想掐訣止血,可指尖顫抖不休,怎么也捏不出個像樣的訣,情急之下,只好攥緊他手腕,從儲物袋中隨便抽出根布條,哆哆嗦嗦地包扎傷口。
“小雪兒?小雪兒、醒一醒,我來了,我來帶你回去了,你快醒一醒,不能睡了,我們馬上就走,很快就能回去,醒一醒行嗎……”
溫熱的血漫出指縫,像火舌燎過,燙得朱英聲音都在抖,可不管她怎么呼喚,青年都沉寂地闔著眼眸,置若罔聞。
好不容易綁好個亂七八糟的結(jié),宋渡雪始終不答,朱英也終于放棄,徹底閉上嘴,望著他腕上那道決絕的傷口,心如死灰,失魂落魄地呆了一陣,又如夢初醒,抬手按在宋渡雪胸口,強行運轉(zhuǎn)金丹,執(zhí)迷不悟地往他體內(nèi)送入靈氣。
……你就不能再等我一會兒嗎?只一會兒就好啊。
朱英死死掐緊了掌心,神色似悲又似怒,愴然地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