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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1章 銅壺滴漏里的水火玄機（第1頁）

申末的雨絲如蠶絲般纏繞著青石板路，檐角的銅鈴隨晚風輕晃，在岐仁堂雕花門楣上投下細碎陰影。岐伯畫像前的古銅香爐飄著淡淡艾草香，六十四味藥斗在壁燈下泛著溫潤的梨木光澤，最頂層的熟地黃抽屜邊緣，還沾著前日搗藥時留下的褐色藥粉。

岐大夫正就著琉璃燈校正《本草圖經(jīng)》里的麥冬圖譜，忽聞木門吱呀聲中混著粗重的喘息。抬眼便見巷口鐘表鋪的劉叔被兒子半扶著進來，青布長衫下的肩膀微微發(fā)顫，右手始終蜷在胸口，像護著一只隨時會停擺的老懷表。

"岐伯再世，救我一命啊。"劉叔剛落座便發(fā)出長嘆，腕間露出的皮膚泛著異常的潮紅，"這心口的疼就像有人攥著把生銹的鑰匙亂擰，夜里盜汗能浸透三層夾被，連看《水滸》的話本都覺得字在眼前晃。"

岐大夫起身凈手，指尖掠過銅盆里的艾葉水，忽然問道："劉叔修表時，可常對著西洋煤油燈？"

劉叔一愣："可不嘛，那些芝麻大的零件，沒個亮堂地兒根本看不清。"

"這便是了。"岐大夫捋須一笑，三指輕搭寸口脈，指下似有細弦在春水間震顫，"《黃帝內(nèi)經(jīng)》云久視傷血，久臥傷氣，您每日伏在案頭十二個時辰，目耗肝血，久坐傷腎，好比油燈久燃而不添油，燈芯自然冒黑煙。"說著取過竹制壓舌板，"請伸舌——"

劉叔吐出舌頭的瞬間，岐大夫目光微凝：舌面光剝?nèi)珑R，中央竟有裂紋似干涸的河床，比前日醫(yī)案里記載的"舌光剝干裂"更甚三分。他轉(zhuǎn)身從《金匱要略》夾頁中抽出一張泛黃箋紙，那是十年前診治同癥患者的醫(yī)案，墨跡已透紙背。

"還記得三年前您貪涼喝了半壺冰鎮(zhèn)酸梅湯嗎？"岐大夫忽然提起舊事，"當時我勸您服理中湯，您卻嫌苦，轉(zhuǎn)身買了蘇合香丸。"

劉叔赧然點頭："那藥聞著香，含在嘴里涼絲絲的，疼起來確實管用。。。"

"香竄之品，猶如火上澆油。"岐大夫翻開《本草綱目》麝香篇，"此藥能通十二經(jīng)，但走而不守，您本就陰液不足，好比鍋里的粥快熬干了，卻偏要加大火勢，豈不把鍋底燒穿？"他指尖劃過"辛溫香竄，耗氣傷陰"八字，燭火在鏡片上跳動，"如今心腎之陰已如涸轍之鮒，《靈樞》云心腎不交，水火失濟，您夜里虛煩難寐，正是心火獨亢于上，腎水虧竭于下。"

說到此處，岐大夫突然起身推開后窗，雨中的青石板路泛著冷光："您看這春雨，若天上無云蓄水汽，地上哪來潤澤？心為火，腎為水，本該云行雨施，如今水不上承，火不下濟，便如旱天里的日頭，把津液都烤干了。"

劉叔聽得入神，指間的銅表鏈不知不覺松了半扣："那。。。那該如何是好？"

"當遵《傷寒論》復(fù)脈之法，行清補之術(shù)。"岐大夫鋪開澄心堂紙，狼毫飽蘸松煙墨，"左歸飲滋腎水以涵木，生脈散養(yǎng)心陰以斂陽，此乃《景岳全書》與《千金方》的珠聯(lián)璧合。"筆鋒一頓，加了赤芍白芍兩味："白芍酸收，赤芍行血，一收一散，仿的是《金匱》芍藥甘草湯調(diào)和營衛(wèi)之意。"

寫到酸棗仁時，他特意解釋："此藥得木氣之全，《本經(jīng)》說它安五臟，輕身延年，我用的是炒制九分的川棗仁，須得配伍知母才能水火既濟——就像您修表時，齒輪與發(fā)條必得嚴絲合縫。"

藥單最后，岐大夫添了三錢蒲黃，卻用朱砂筆圈?。?這味藥看似破血，實則生用能行血中津液，《難經(jīng)》云損其心者，調(diào)其營衛(wèi)，咱們既要補陰，又要防著補得過滯，就像鐘表里的游絲，太緊則斷，太松則慢。"

劉叔接過藥方時，手指觸到宣紙上的墨香："岐大夫，這生地黃用的是懷慶府的九蒸九曬貨吧？我聞著有股子蜜棗香。"

"行家！"岐大夫欣然點頭，"正是去年托藥商從溫縣運來的，九蒸九曬后色如漆、味如飴，《本草經(jīng)集注》說它填骨髓，長肌肉，最能補您枯竭的腎水。"他從藥斗里取出一片干麥冬，對著燈光展示其半透明的紋理，"這是杭麥冬，須得用竹刀剖開去心，方不致令人生煩——用藥如做人，須得去蕪存菁。"

七日后復(fù)診，劉叔進門時竟抱著一摞西洋醫(yī)學書："岐大夫，您說怪不怪？我按您的方子吃了三天，夜里盜汗就少了一半，看這洋書上說的神經(jīng)衰弱，倒跟您講的心腎不交一個理兒。"

岐大夫翻看扉頁，笑道："醫(yī)理不分中西，就像鐘表的齒輪與羅盤的指針，都是為了辨明方向。"他診過脈后，在原方中減去丹皮，加了三錢茯苓："《脾胃論》云土為萬物之母，您陰液漸復(fù)，當固護后天之本。茯苓得松根之氣，能健脾滲濕，好比給干渴的田地開一道水渠，讓水液慢慢潤澤開來。"

說著，他從博古架取下一個青瓷罐："這是我自制的桑葚枸杞膏，每日清晨用溫黃酒調(diào)服一錢，可助藥力。記住，即便病愈，也不可再用蘇合香之類的燥烈之品——就像您修表時，斷不能用蠻力去擰卡死的螺絲。"

暮春的最后一場雨掠過青瓦時，劉叔已能在巷口打太極了。某個月夜，他抱著一匣老懷表零件走進岐仁堂："這些西洋機芯總愛走快，您說是不是跟人心火太旺一個道理？"

岐大夫借著月光撥弄齒輪，忽然輕笑："《靈樞》云智者之養(yǎng)生也，必順四時而適寒暑，表針走快可撥發(fā)條，人心走快卻需養(yǎng)水火。您看這擺輪，左右擺動方能平衡，正如心腎相交方能康寧。"

銅壺滴漏之聲與墻上的老座鐘遙相呼應(yīng)，藥斗里的麥冬在月光下泛著柔光。劉叔忽然明白，岐大夫的藥方何止是草木金石，分明是用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的智慧穿針引線，將天地間的水火之道，細細縫進了凡人的晨昏四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