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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0章 岐仁堂辨證記：一味生姜的溫涼劫（第1頁）

小滿剛過，巷口的梧桐樹影已經(jīng)能鋪滿半條街。岐仁堂的藥柜前，岐大夫正用竹篩晾曬新收的麥冬，碧綠色的飲片上還沾著晨露，散著清苦的草木香。對面的陶甕里，陳放三年的地黃泛著烏潤的光澤，旁邊的砂鍋里，附子正咕嘟著，飄出淡淡的姜味——那是給城西張老太熬的藥，她陽虛水腫，用四逆湯加減，附子只用了十五克，還加了半斤山藥制衡。

"哐當(dāng)"一聲，診所的門被撞開了。一個穿黑t恤的年輕人背著個老人闖進來，老人臉色蠟黃，嘴唇卻紅得發(fā)紫，呼吸像破風(fēng)箱似的，每喘一口都牽動著肋骨，正是上周來咨詢過的肝癌患者老秦。他兒子小秦眼睛通紅，懷里揣著個保溫桶，一股濃烈的姜味順著桶縫往外冒。

"岐大夫！您快救救我爸！"小秦把老人放在診床上，保溫桶"咚"地砸在地上，濺出的藥汁在青磚上暈開黃漬，"這三天喝了快十斤生姜熬的湯，原始點的師傅說能排寒毒，結(jié)果越喝越重，現(xiàn)在連尿都撒不出來了，肚子脹得像要炸開！"

岐大夫掀開老人的衣襟，肚皮鼓得發(fā)亮，按下去硬邦邦的，像揣了個砂鍋。他伸手搭脈，指下的脈細數(shù)如絲，跳得又急又弱，像快斷的琴弦，尤其肝脈弦硬，一按就像碰到了石頭。"舌頭伸出來看看。"老秦費力地張口，舌尖紅得像出血，舌面干得發(fā)裂，苔薄黃而燥，舌底的青筋紫得發(fā)黑，像兩條淤血的蚯蚓。

"《素問·至真要大論》說謹察陰陽所在而調(diào)之，以平為期。"岐大夫收回手，眉頭擰成了疙瘩，"你這舌干紅、脈細數(shù)，是陰液耗竭了，怎么還敢灌這么多姜湯？生姜性溫，《神農(nóng)本草經(jīng)》說它主胸滿咳逆上氣，治風(fēng)寒感冒確實好，可你這病是肝陰虧耗，虛火內(nèi)擾，就像燒干的鍋，再添柴只會裂得更厲害！"

小秦急了，從保溫桶里舀出一勺藥汁，姜味沖得人打噴嚏："原始點的老師說，所有病都是體寒，生姜是太陽之精，越多越好，三斤起步，十斤不算多。。。。。。"

"糊涂！"岐大夫指著墻上的《傷寒論》拓本，"張仲景用生姜，最多的方子也不過三兩，還得配大棗、甘草制衡。你看這小柴胡湯，生姜三兩配人參、半夏，是調(diào)和少陽；桂枝湯生姜三兩配芍藥，是陰陽相濟。哪有單用生姜當(dāng)飯吃的？"他拿起一塊生姜，表皮黃亮，"這東西辛溫發(fā)散，少量能開胃散寒，多了就像潑在干柴上的油，能把陰液燒得一干二凈。"

老秦喘著氣，指節(jié)摳著床單："我。。。我剛開始喝確實舒服，身上發(fā)暖，后來就覺得口干，舌頭像砂紙，他們說這是排毒，讓我加量。。。。。。"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，咳出的痰里帶著血絲，嚇得小秦臉都白了。

岐大夫趕緊讓學(xué)徒取來針，在太沖、內(nèi)關(guān)、足三里扎了幾針，老秦的喘息才漸漸平穩(wěn)。"《金匱要略》說夫諸病在臟，欲攻之，當(dāng)隨其所得而攻之。你這肝癌，本就耗傷肝陰，又用大量生姜耗氣傷津，現(xiàn)在是陰虛火旺夾著濕熱，就像快熄滅的火堆，突然被吹了陣風(fēng)，竄起的火苗看著旺，其實是把最后一點柴燒光了。"

他轉(zhuǎn)身開藥方，筆在紙上走得飛快："得先救陰液，用一貫煎加減。北沙參三錢，麥冬三錢，這兩味像給干渴的土地澆水，《本草綱目》說麥冬久服輕身，不老不饑，能補肺胃之陰；生地五錢，枸杞子四錢，養(yǎng)肝補腎，就像給枯樹培根，讓陰液慢慢長起來。"

小秦看著藥方，急得直跺腳："這里面沒一味熱藥，我爸天天喊冷啊！"

"他那是陰虛生的假冷。"岐大夫指著老秦的手心，雖然身上冷，手心卻潮乎乎的，"你看這手心汗，是虛火逼出來的，就像冰窖里點著的蠟燭，看著火苗旺，其實周圍更冷。得加丹皮三錢、梔子二錢，清肝郁之火，就像給蠟燭罩個通風(fēng)的罩子，既不滅，又不燒得太旺。"

他又加了茯苓三錢、澤瀉三錢："你爸肚子脹、尿不出，是濕熱堵在下焦，這兩味能利水滲濕，像給淤塞的河道開個小口，讓水慢慢流出去，但不能多，免得傷陰。"最后，他猶豫了一下，加了桂枝五分："少量桂枝，引火歸元，就像給飄在上面的虛火搭個梯子，讓它往下走，千萬別多，多了就成了柴。"

藥抓好了，岐大夫又寫煎法："所有藥加五碗水，浸泡一個時辰，大火燒開，小火煎到剩兩碗，分兩次溫服，千萬別熱喝，溫溫的就行。另外，把你那生姜湯停了，買點梨和藕，煮水給他喝，潤潤陰。"

小秦捏著藥方，還是不放心："我認識個火神派的老師，他說肝癌就是陽虛，必須用附子、生姜攻，說您這方子太涼。。。。。。"

岐大夫嘆了口氣，從書架上抽出《黃帝內(nèi)經(jīng)》，翻到《素問·陰陽應(yīng)象大論》："你看這里說陰在內(nèi)，陽之守也；陽在外，陰之使也，陰陽就像夫妻，得互相扶持?；鹕衽捎酶阶?、生姜，是治真陽虛的，比如舌淡胖、脈沉細、渾身冷得打顫的，那是寒疝，用四逆湯沒錯?？赡惆诌@是陰虧陽浮，舌干紅、脈細數(shù)，再用熱藥，就是抱薪救火。"

他想起去年遇到的一個患者，也是肝癌，迷信"重姜療法"，每天用五斤生姜熬湯，喝了半個月，最后吐血而亡，舌像老秦現(xiàn)在這樣，紅得發(fā)紫。"《傷寒論》里說病人脈陰陽俱緊，反汗出者，亡陽也，亡陽是危，亡陰更險??！"

三天后，小秦扶著老秦再來，老人臉色雖然還黃，但嘴唇的紫紅淡了些，能自己走幾步了。"喝藥第二天，就能尿出點了，肚子也不那么脹了，就是還是沒勁兒。"老秦說話聲音輕，但不喘了，舌面的裂紋里長出了點薄苔，不再像砂紙。

岐大夫調(diào)了方子，減了梔子，加了黃芪三錢："現(xiàn)在陰液稍微回來點，可以加少量補氣的，但還不能用熱藥，就像剛發(fā)芽的苗，只能澆溫水，不能潑開水。"他看著小秦，"記住，中醫(yī)不是非寒即熱，就像做飯，火大了糊，火小了生，得看米的干濕，靈活調(diào)整。"

又過了半月，老秦能自己走進診所了，雖然還是瘦，但眼睛有了神采，舌面的紅點淡了，苔也厚了些。他兒子拎著一籃新摘的草莓，不好意思地說："前幾天碰到那個原始點的師傅，他說我爸這是排病反應(yīng)快好了，讓接著喝姜湯，我沒敢。。。。。。"

岐大夫笑了，指著藥柜里的生姜："生姜是好東西，《本草綱目》說它通神明，散風(fēng)寒，但得看怎么用。早上吃三片，賽過人參湯；頓頓當(dāng)飯吃，就是穿腸毒。就像辣椒，四川人吃著祛濕，北方人吃多了上火，中醫(yī)的理，從來不是一刀切。"

夏至那天，診所來了個特殊的客人，是鄰市的中醫(yī)同行，拿著篇文章，上面寫著幾位火神派醫(yī)師因過量使用附子、生姜英年早逝的事。"岐大夫，您怎么看？"

岐大夫泡了杯麥冬茶，慢悠悠地說："《傷寒論》三百九十七法，一百一十三方，寒熱溫涼都有，從來沒說過只用姜桂附。就像打仗，有矛就得有盾，有攻就得有守。那些英年早逝的，怕是忘了陰平陽秘，精神乃治的老話，把扶陽變成了助火，最后把自己燒著了。"

他指著窗外的梧桐樹，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，光斑忽明忽暗："你看這樹，夏天得曬太陽，冬天得耐嚴(yán)寒，陰陽調(diào)和才能活百年。人也一樣，該溫的時候溫，該涼的時候涼，辨證施治，才是仲景的真意啊。"

暮色漸濃，岐仁堂的燈亮了。岐大夫把今天的藥方謄寫到本子上，"一貫煎加減"幾個字在燈下透著踏實。砂鍋里的藥汁還在咕嘟，麥冬的清苦混著生地的甘潤，飄出診所，與巷口的槐花香纏在一起。老秦的兒子正扶著他在樹下散步，老人的腳步雖然慢，但每一步都踩得穩(wěn)穩(wěn)的，手里拿著個梨，正慢慢啃著，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滴，像春天剛化的露珠，潤著這人間的煙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