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到這里,岐大夫特意從藥柜深處取出一個古樸的陶罐,里面是褐色的粉末:“此乃伏龍肝,即灶心土,《本草蒙筌》言其‘止霍亂吐瀉,定胎孕漏紅’,用其煎湯代水,能溫中燥濕、降逆止嘔,為治妊娠惡阻之妙品。古人云‘土能吸水,灶心土得火之精氣,最能和中降逆’,此藥雖看似尋常,卻是此方之關鍵?!?/p>
他一邊講解,一邊讓徒弟按方抓藥:“黨參三錢,姜半夏二錢,橘紅二錢,蘇梗一錢半,砂仁一錢(后下),桔梗一錢,赤茯苓三錢,枇杷葉三錢(去毛),伏龍肝五錢(煎湯代水)。三劑,每日一劑,以伏龍肝煎湯去渣,再入諸藥煎取三百毫升,分三次溫服,每次服藥前先含服少許生姜汁,可助藥效?!?/p>
朱勝修看著藥方,有些疑惑:“岐大夫,這半夏不是有毒嗎?孕婦能用嗎?”
“用藥如用兵,在辨證精準,配伍得宜。”岐大夫微微一笑,“《金匱要略》中早有‘妊娠嘔吐不止,干姜人參半夏丸主之’的記載,可見半夏并非妊娠絕對禁忌。此處用姜制半夏,且與黨參、茯苓配伍,既制其毒,又借其降逆之功,只要中病即止,不必過慮。關鍵在于辨明‘有故無殞,亦無殞也’之理,胎氣上逆為病,降逆即所以安胎。”
四、三劑知效:脈象里的生命律動
三日后,朱勝修再次來到岐仁堂時,腳步輕快了許多?!搬蠓?,神了!婉清喝了第一劑藥,雖然還是有點惡心,但沒再大口吐,能喝下半碗粥了;第二劑喝下去,痰沫明顯少了,眩暈也輕了;今天第三劑喝完,中午居然吃了小半碗米飯,沒吐!”
岐大夫為林婉清復診,脈象已不如前番滑數(shù)急迫,尺部仍顯滑利,但手少陰脈已趨和緩。舌苔白膩稍退,舌體齒痕依舊。“病去大半,但脾虛濕盛之根本未除,胎氣初安,仍需調(diào)治。”他在原方基礎上稍作調(diào)整:去桔梗之升提,加白術三錢“健脾益氣,燥濕利水”(《本草綱目》),增強健脾化濕之力;砂仁增至一錢半,加強理氣安胎之功。
“再服五劑,服藥期間忌食生冷油膩、辛辣刺激之物,可常食小米粥加生姜絲,健脾和胃。情緒亦需調(diào)攝,肝郁則氣滯,不利于胎氣安寧?!贬蠓蚨诘溃胺蛉顺呙}雖滑,但仍需靜養(yǎng),不可過勞?!?/p>
又過了一周,林婉清親自來到岐仁堂,面色已恢復紅潤,雖仍顯瘦削,但精神好了許多?!搬蠓颍媸侵x謝您了!現(xiàn)在基本不吐了,就是還有點沒胃口,總想喝點酸的?!彼缓靡馑嫉匦α诵Γ壑袧M是劫后余生的慶幸。
岐大夫診脈后,欣然點頭:“尺脈滑利如常,少陰脈平和,此乃胎元穩(wěn)固之象。嘔吐止,飲食漸復,便無需再服藥。此后只需注意飲食調(diào)養(yǎng),定期來診即可?!彼聪蛑靹傩?,“朱先生,夫人有孕是喜事,之前焦慮傷肝,今后需多體諒,讓她保持心情舒暢?!?/p>
朱勝修連連稱是,眼中滿是感激:“岐大夫,您真是妙手回春!之前我們跑了那么多地方,都以為是絕癥,誰能想到是懷孕呢?您這脈診,真是神了!”
“非是神乎其技,乃遵《難經(jīng)》‘望聞問切,四診合參’之法耳。”岐大夫捋須笑道,“醫(yī)之道,在于辨陰陽、分表里、別寒熱、定虛實。夫人之病,看似兇險,然脈無敗象,色有生機,結合妊娠之可能,自當辨明‘惡阻’而非‘反胃’?!饵S帝內(nèi)經(jīng)》言‘有者求之,無者求之’,不可被表象所惑,當于細微處尋病機?!?/p>
五、十月懷胎:岐黃術里的生命禮贊
此后數(shù)月,林婉清定期到岐仁堂復診,岐大夫根據(jù)她的體質(zhì)變化,時而健脾,時而養(yǎng)血,時而理氣,始終以調(diào)和沖任、安固胎元為要。朱勝修也一改往日的急躁,常常陪妻子前來,聽岐大夫講解孕期調(diào)養(yǎng)之道,診室里時常響起輕松的笑聲。
秋去冬來,云州市落了第一場雪。除夕前夜,朱勝修特意帶著一面寫著“妙手仁心,岐黃再世”的錦旗來到岐仁堂,不過這次他懷里還抱著一個襁褓。
“岐大夫,給您報喜了!婉清上個月生了,是個千金,六斤八兩,可結實了!”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襁褓一角,露出一個粉雕玉琢的小臉蛋,正睡得香甜。
林婉清跟在身后,氣色紅潤,眉宇間滿是為人母的溫柔:“岐大夫,真不知道怎么謝您。要不是您當初辨明病情,我們還在瞎治,后果真是不堪設想?!?/p>
岐大夫俯身看著嬰兒,眼中滿是慈和:“此乃夫人與孩子的福分,我不過是順其病機,略施小計罷了?!彼p撫嬰兒的小手,“孩子哭聲洪亮,面色紅潤,呼吸均勻,是個健康的好苗子。記住,嬰兒脾胃薄弱,乳食不可過飽,衣被不可過暖,順應自然,便是最好的養(yǎng)護?!?/p>
朱勝修連連應承,又想起什么似的問道:“岐大夫,我一直想問,當初您怎么那么肯定是懷孕呢?就憑脈象嗎?”
“脈象是重要依據(jù),但非唯一依據(jù)。”岐大夫走到窗邊,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,緩緩道,“夫人雖嘔吐劇烈,但雙目有神,面色雖白而不槁,鼻準明潤,此乃先天腎氣未衰之象;所吐雖為痰沫,但非腐臭宿食,且尿量尚可,此乃脾胃之氣未絕。更關鍵的是,手少陰脈屬心,心主血,孕后血聚胞宮,心氣亦隨之充盛,故少陰脈應之而脈動;尺為腎之位,腎主生殖,胎元寄托于腎,故尺脈滑利如珠。此乃《脈經(jīng)》所言‘婦人妊娠四月,欲知男女法,左疾為男,右疾為女,俱疾為生二子’之理,雖未必盡知男女,然有孕之象確鑿無疑?!?/p>
他轉(zhuǎn)身看向朱勝修夫婦,目光溫和:“醫(yī)案雖小,卻可見中醫(yī)辨證之精妙。病名不重要,重要的是辨明‘證’——是沖氣上逆,還是脾胃虛寒?是痰飲內(nèi)停,還是肝郁化火?只有辨證準確,才能立法處方,做到‘藥證相符’。就像夫人此案,若按‘反流性食管炎’治,寒涼之藥只會更傷脾胃,沖氣愈逆;而以調(diào)沖和胃、化痰降逆立法,看似治嘔吐,實則安胎元,此乃‘治病求本’之旨?!?/p>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將老城區(qū)的青瓦白墻染成一片素白。岐仁堂內(nèi),藥香與嬰兒的乳香交織在一起,構成一曲生命與傳承的和弦。朱勝修抱著女兒,看著岐大夫銀白的胡須在燈火下閃爍,忽然明白了,這懸壺濟世的故事,從來不止于藥方與脈象,更是對生命的敬畏,對天地大道的體悟——就像那伏龍肝,看似樸拙的灶心土,卻藏著溫中降逆的智慧,一如岐黃之術,在千年歲月里,默默守護著人間的煙火與新生。